那两个字，如同一根淬了冰的银针，从沈清辞干裂的唇间吐出，悄无声息，却精准地刺入了苏九九的心脏。
你的……尾巴……
苏九九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
她下意识地想要藏，想要躲，可那条虚弱到近乎透明的第六尾，就那么无力地垂在身后，像一道无法抹去的、苍白的罪证。她刚刚从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挣脱，又被这句轻飘飘的问话，重新拽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她看到他眼中的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心头发慌的清明，以及那清明之下，迅速翻涌上来的、浓重的心痛与自责。
他知道了。
“没……没事。”苏九九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它……会自己长回来的。”
谎言说出口的瞬间，她就知道他不会信。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那只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收回手，想要撑着坐起来，却因背后的剧痛与全身的虚弱，动作猛地一滞，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你别动！”苏九九被他这个动作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他的肩膀，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躺好！你的脊骨都快碎了！”
沈清辞顺着她的力道重新躺下，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平复了呼吸。他不再试图起身，只是转过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痛惜。
他为她渡出本命剑元，她为他献祭一条狐尾。这本该是一场无关亏欠的相互奔赴，可在他眼中，却成了他拖累了她的铁证。
这沉默的对视，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令人煎熬。
“咳，那个……我说，天都亮了，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吹冷风吧？”云舟挠着后脑勺，打破了这片凝滞的气氛。他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清辞的状态，又瞅了瞅苏九九通红的眼睛，干巴巴地说道：“沈兄这伤，得赶紧回仙盟，找个正经地方好好养着才行。”
林清婉也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声音清冷地补充：“祭坛已毁，此地不宜久留。幽冥渊的阴气对伤势恢复无益。”
龙渊与凰锦对视一眼，也走上前。凰锦的脸色依旧苍白，她看着苏九九身后那道几乎看不见的虚影，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走吧，先离开这里。”
苏九九知道他们说得对。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
返程的路，远比来时要平静，却也更加沉重。
仙盟留在幽冥渊外围接应的飞舟法器，成了一座临时的移动病房。最宽敞的舱室里，沈清辞安静地躺着，苏九九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她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只是固执地履行着一个医者的职责。每隔一个时辰，她便会探一次他的脉搏，检查他背后的伤口，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温养一碗最清淡的灵米粥，再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
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云舟倚在门边，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小声对身旁的林清婉嘀咕：“我以前觉得沈兄那家伙冷得像块冰，现在才发现，他不是冰，是火山。只不过是座休眠火山，只有小九九一个人能让它喷发。”
林清婉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目光却落在了苏九九那张略显憔悴的侧脸上。她看得分明，苏九九每次催动灵力时，身体都会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献祭本源的代价，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严重得多。
沈清辞醒着的时候，比昏迷时更安静。他只是睁着眼，默默地看着为他忙碌的苏九九。看着她眼下的淡青色，看着她偶尔因脱力而瞬间泛白的嘴唇，看着她强打精神时，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反复揉捏，又酸又胀，密密麻麻地疼。
他几次想开口让她去休息，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双不容置喙的、专注的眼睛，又尽数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让她停下，比让她继续劳累更残忍。
飞舟在三界各方势力的翘首以盼中，终于抵达了仙盟城。
当那艘遍布着裂痕与焦黑，甚至还缺了一角的飞舟缓缓降落在仙盟广场时，所有前来迎接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仙盟盟主亲自率领众长老迎上前来，当他看到被小心翼翼抬下飞舟、面无血色的沈清辞，以及跟在一旁、整个人瘦了一圈的苏九九时，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人，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回来了……回来就好！”
无需过多的言语，这支“除魂小队”归来时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战况的惨烈。
当林清婉用最简洁的语言，将他们摧毁祭坛、净化上古残魂、阻止其复苏的壮举公之于众时，整个仙盟广场，在经历了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上古残魂被消灭了！”
“英雄！他们是三界的英雄！”
压抑在所有人头顶数月之久的阴霾，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驱散。胜利的喜讯，如同长了翅膀，通过一道道传讯灵符，以最快的速度飞向仙、魔、妖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魔界深处，刚刚平定了一场小规模叛乱的魔尊，在收到讯息后，一掌拍碎了身旁的王座扶手，仰天大笑。
妖族万兽山，年迈的妖皇看着灵符上的内容，浑浊的眼中流下了两行热泪，口中反复念叨着：“三界有救了，有救了……”
无数正在与玄天宫残党、混沌信徒厮杀的修士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士气大振，发起了最猛烈的反攻。
整个三界，都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的狂欢之中。
仙盟当即决定，设下最高规格的“庆功宴”，为这几位力挽狂澜的英雄接风洗尘，也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举界同庆。
夜幕降临，仙盟主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宴席之上，琼浆玉液，仙果佳肴，流水般呈上。各方势力的代表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几乎要将殿顶掀翻。
云舟无疑成了全场的焦点。他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比划着，正眉飞色舞地向一群年轻修士讲述着他们如何在祭坛深处大战三百回合。他将苏九九那一记净化一切的九色莲花，描述得天花乱坠，把自己横枪立马、万夫莫开的英姿，更是夸张了十倍不止，引来阵阵惊叹与喝彩。
林清婉则被一群仙子般的仙盟女弟子围住，她虽不善言辞，但清冷的气质与那份实打实的战绩，已让她成为无数人崇拜的对象。
然而，这场盛大宴会的主角，却并未出现在喧嚣的主殿之内。
与主殿一墙之隔的偏殿里，灯火柔和，宁静安详。
沈清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袍，靠坐在软榻上。苏九九正小口地吹凉一碗清粥，然后用勺子舀起，递到他的唇边。
“我自己来。”沈清辞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已恢复了几分气力。
“你背上有伤，别乱动。”苏九九不容置喙地将勺子又往前递了递。
沈清辞看着她固执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张口将粥咽下。温热的暖流滑入腹中，驱散了几分体内的寒意。
外面的喧嚣，与此处的静谧，仿佛两个世界。
苏九九喂完一碗粥，用锦帕为他拭去嘴角，这才在他身旁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连日来的紧绷，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松弛。她听着外面传来的欢呼，看着眼前人渐渐恢复血色的脸，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悄然将她包围。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龙渊与凰锦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留在主殿庆祝，而是径直来到了这里。
与宴会上所有人的喜悦不同，他们两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带着一种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凝重。
“苏姑娘，沈公子。”龙渊对着两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苏九九有些意外：“龙渊前辈，凰锦前辈，你们怎么……”
凰锦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沈清辞的身上，轻声问道：“沈公子的伤，可有好转？”
沈清辞点了点头：“多谢挂心，已无大碍。”
“那就好。”凰锦应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我们来，是有一件要事，想与二位商议。”
看着他们严肃的神情，苏九九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安逸，瞬间消散无踪。她隐隐感觉到，他们要说的事，绝不简单。
“前辈请讲。”
龙渊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庆功宴，或许……开得太早了。”
一句话，让偏殿内的空气瞬间冷了下去。
苏九九的心猛地一沉。
只听龙渊继续说道：“上古残魂虽灭，但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混沌残灵’泄出的一缕气息所化。真正的威胁，依然被封印在万灵窟中。而青丘的灭族，让封印失去了最核心的守护力量，它还能支撑多久，谁也无法预料。”
这些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苏九-九心中所有的侥幸。
是啊，她怎么忘了。他们只是剪除了一根枝叶，那名为“混沌”的、足以颠覆三界的恐怖根源，还深埋于地下。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凰锦接过了话头，她的目光，郑重地落在苏九九的身上，“想要彻底解决混沌残灵的威胁，甚至……想要复兴青丘，你必须变得更强，必须找到属于青丘一族真正的力量。”
苏九九握紧了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当然知道，可要怎么做？
就在这时，凰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说出了一句让苏九九和沈清辞都始料未及的话。
“苏姑娘，我们代表龙凤两族，正式邀请你……”
“前往隐世的龙凤谷。”
“在那里，”凰锦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的厚重，“有你的先祖，当年亲手留下的一件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