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走到石午阳旁边的栏杆前,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撑着腮,仰起头望着天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又亮又圆,”
她轻声说,声音像月光一样轻柔,
“旺子哥……他一定会没事的,石大哥你别太担心了。”
石午阳知道阿朵是误会了,以为他所有的愁绪都是为曹旺。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月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懂得他肩上扛着的是几万人的生死?
但他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又“叭嗒”了一口烟。
目光却再次投向远方那月光也无法完全照亮的、黑沉沉的山峦深处。
然而,阿朵并没有继续看月亮。
她慢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石午阳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疲惫和忧虑的侧脸上。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忐忑。
“石大哥……”
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想问你句话……”
石午阳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怕她担心什么,故意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转过头看她:“有啥话?妹子你尽管问嘛!跟哥还客气啥?”
他这故作轻松的样子,反倒让阿朵更紧张了。
她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披在身上的外衣下摆,脸颊在月光下红得更明显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声音却低得几乎像耳语:“就是……就是那天……你在全州城门口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话一出口,她似乎又后悔了,慌忙低下头,声音急促地补充道:“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不该问这个的……旺子哥还……可是……可是这些天,阿朵心里头……就像堵了块大石头,憋得慌……”
石午阳一愣,拿着烟杆的手顿在半空。
在全州说的话?哪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什么话?”
阿朵的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她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挤出来:“就……就是那天出城的时候……你……你对那个团练头子说……说我是你……你堂客……”
石午阳脑子里“嗡”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那天为了摆脱团练的纠缠,他情急之下确实指着阿朵,对那帮兵痞说了一句:“这是咱屋里的堂客!”
当时只是权宜之计,说完他自己都没往心里去。
他万万没想到,这句随口胡诌的话,竟被这侗家姑娘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还成了她这些天辗转反侧的心事!
看着阿朵羞红的脸颊和那双带着期待又害怕失望的眼睛,已经娶过两房媳妇的石午阳瞬间明白了——
这姑娘,怕是喜欢上他了!
阿朵见石午阳听完后沉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顿时慌了。
她以为自己的唐突惹恼了石午阳,连忙摆手解释,声音都有些发颤:“哥!哥你别生气!阿朵……阿朵就是瞎问的!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我这就回去睡觉!”
她说着就要转身往屋里跑。
“阿朵妹子!”
石午阳叫住了她。
阿朵脚步一顿,却不敢回头。
石午阳看着月光下她单薄而僵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阿朵。
月光如水,流淌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勾勒出她秀气的鼻梁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她确实很美,像这深山幽谷里一株悄然绽放的野花,带着未经世事的纯净和倔强。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温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妹子,哥是过来人,明白你的心思。”
他顿了顿,看着阿朵的肩膀似乎微微缩紧了一下,
“但是……哥如果……如果只把你当成亲妹子一样看待,你会……怪哥么?”
月光下,阿朵的背影明显僵住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之前的羞涩和期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竭力压抑着的失落和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月光照在她脸上,清晰地映出了她微微泛红的眼角。
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知道了,是阿朵……想多了。”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石午阳的眼睛,声音越来越小,却异常清晰,
“哥……你永远都是阿朵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过身,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回了堂屋,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只留下那扇木门还在微微晃动。
石午阳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根已经快要熄灭的旱烟杆。
阿朵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地扎在他心上。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又望了望阿朵消失的黑暗角落,月光下,那背影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独。
他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隐隐作痛。
最终,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早已凉透的夜气,将那点残存的火星在栏杆上磕灭。
月光依旧清冷,山风依旧呜咽,而他心头的重担,似乎又无形中增添了一分。
……
天刚蒙蒙亮,寨子里还弥漫着薄薄的晨雾和草木的清气。
石午阳几个昨晚心事重重,睡得并不踏实,火塘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层白灰。
陈大勇第一个被门外传来的沉重脚步声惊醒,他一个骨碌爬起来,紧接着是石午阳和全伢子,连蜷在角落的阿朵也揉着眼睛坐起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四那佝偻却异常稳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上依旧背着曹旺!
“快!搭把手!”石午阳反应最快,立刻冲上去帮忙。
全伢子和陈大勇也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把曹旺从老四背上卸下来,平放到火塘边铺着的干草席上。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大家看清了曹旺的样子。
他脸色惨白得像张纸,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血色,双眼紧闭,眉头紧锁,额头上全是冷汗,显然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被蛇咬伤的右脚踝处,裹着厚厚的靛蓝色土布,布上似乎还隐隐渗出一点暗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