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捧着热乎乎的竹筒,用筷子扒拉出一块软糯的米饭,夹上一片油汪汪、咸香扑鼻的腊肉塞进嘴里。
米香肉香在嘴里交融,瞬间唤醒了疲惫的身体。
但他心里始终悬着事,嚼了几口,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正在给陈大勇劈竹筒饭的全伢子:
“全伢子,四叔他……看着有六十好几了吧?身子骨是真硬朗!可……可我那兄弟曹旺,你也见了,壮得跟头牛似的。四叔背着他走那山路……能行吗?别累着老人家……”
他脑海里还回放着老四被压得几乎弯成直角、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身影。
全伢子正专心对付陈大勇那根竹筒,闻言头也不抬,柴刀“咔”地劈开竹筒,随口回道:“六十多?嘿!石大哥你小看四叔了!他老人家明年就该做八十大寿了!”
“八十?!”
石午阳惊得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筷子都停在了半空。
他看向陈大勇和阿朵,却发现两人虽然也面露惊讶,但远不如他这般震撼。
陈大勇是靖州营出身,阿朵是侗家姑娘,显然对山里老人的硬朗见怪不怪了。
“是啊!”全伢子把劈好的竹筒饭递给陈大勇,这才抬起头,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情,
“山里人,去哪儿不是靠两只脚板?翻山越岭,采药打猎,一辈子就这么走过来的。四叔只要背得动,别说这点山路,就是让他再走个十里八里,也跟玩儿似的!他的脚力,后生仔都未必赶得上哩!”
石午阳听得咋舌,默默扒了口饭。
腊肉的咸香还在嘴里,但他心思又飘到了后山:“那……全伢子,你知道……老婆婆她会怎么治这蛇毒吗?那金蚕……怎么个治法?”
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和一丝隐忧。
全伢子正拿起石午阳那筒已经没那么烫的竹筒饭,准备帮他再劈开点好盛菜,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依旧低着头,用柴刀小心地沿着竹筒缝又劈了一下,让口子更大些,方便石午阳扒饭。
他的声音也压低了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还能怎么治?不就是圣祖钻进去,把那毒血烂肉,连带着蛇毒的老根儿,都给它干干净净地‘清’出来!完了再敷上婆婆特制的草药,包好,静养就成啦!”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描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顺手把劈好的竹筒递还给石午阳。
石午阳接过竹筒,那句“那能行吗?”的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本能地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模糊的“那……”字音。
“石大哥!”
全伢子猛地抬起头,眼神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放心!莫要质疑圣祖!”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外黑黢黢的后山方向,“寨子里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圣祖……都是知道的。”
就在这时,坐在石午阳旁边的陈大勇,不动声色地用脚尖轻轻碰了碰石午阳的脚踝。
石午阳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他想起当年湖南王何腾蛟的谨慎,想起了苗疆关于蛊术种种骇人听闻的传说!
自己差点就犯了大忌!
他赶紧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对着全伢子点了点头,闷头大口扒拉起竹筒里的饭和腊肉,仿佛要用这美味堵住自己不安分的嘴。
堂屋里只剩下火塘燃烧的噼啪声、几人咀嚼食物的声音,以及屋外山林里越来越清晰的虫鸣。
后山的秘密,暂时被浓重的夜色和敬畏之心,深深地掩藏了起来。
一顿饭吃完,心里装着事,身体却扛不住疲惫。
全伢子抱来几捆干草铺在火塘边暖和的地上,四人便和衣躺下。
陈大勇几乎是沾地就响起了鼾声,全伢子也很快呼吸均匀。
阿朵侧身蜷着,面对着墙壁,似乎也睡着了。
可石午阳躺在干草上,眼睛却睁得老大。
火塘里的火已经小了,只剩下暗红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堂屋里简陋的梁柱和悬挂的干草药。
曹旺生死未卜的脸,还有野人谷数万军民的漫漫长路和看不见出路的未来……
种种念头像乱麻一样缠在脑子里,越勒越紧。
他悄悄坐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到晒台上。
屋外,月光如水银泻地,把整个苗寨笼罩在一片清冷而静谧的光辉里。
吊脚楼的轮廓、晒台的木栏杆、甚至远处荆棘寨墙上尖锐的刺,都被月光勾勒得清晰异常。
白日里喧闹的寨子,此刻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掠过竹林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更添几分寂寥。
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他一个激灵,却也让他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儿。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腰间的旱烟杆,想抽上两口,压压心头的烦躁和茫然。
手一空,这才想起那根油亮的铜锅烟杆,连同烟荷包一起,都落在驮马的背囊里了。
“啧!”他懊恼地咂了下嘴,心里更添一丝烦闷。
双手撑在冰凉的木栏杆上,望着远处月光下幽暗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群山轮廓,只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
“石大哥……”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带着试探的呼唤。
石午阳回头,月光下,阿朵正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一件侗家姑娘常穿的靛蓝土布外衣,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年轻而姣好的侧影。
“妹子?你怎么不睡?赶了好几天山路,累坏了吧?”石午阳有些意外,压低声音问道。
阿朵没有立刻回答,她背着手,慢慢走到石午阳身边。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清澈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光。
她把手从背后伸出来,递过来的,正是石午阳那根熟悉的铜锅旱烟杆!
更让他心头一暖的是,那黄铜烟锅里,已经填好了烟丝,还被人细心地用火炭点燃了,一点暗红的火星在烟锅里微弱地亮着,散发出熟悉的、带着土腥气的烟叶香。
“你……”
石午阳看着阿朵,月光照亮了她微红的脸颊和那双带着关切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接过那温热的烟杆,声音有些哑,
“谢谢妹子。”
他端起旱烟枪,“叭嗒”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灼热感,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和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