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席解开,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油光锃亮、散发着浓郁肉香的整只乳猪露了出来!
那焦糖色的外皮还在滋滋冒着细小的油泡,热气和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嚯!”曹旺忍不住低呼一声,眼睛都直了。
连一直紧绷着脸的陈大勇,眉梢也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老谢用他那沾着油污和草屑的袖子,毫不在意地在皂隶服前襟上抹了两把,指着乳猪,声音里带着点献宝似的得意:“司令!快尝尝!这是咱们全州本地有名的东山乳猪!现杀的,刚出炉!香得很!您可得好好品品!”
说着,他拿起桌上备用的干净筷子,用力戳开一块烤得焦脆的皮肉,连着底下嫩白的肉,颤巍巍地夹起来,递到石午阳碗里。
石午阳看着那块油汪汪、香喷喷的肉,又抬眼看了看老谢那双带着期盼和一丝紧张的眼睛。
他脸上没有任何犹豫,伸出筷子夹起那块肉,直接送进了嘴里。
“嗯!”石午阳咀嚼了几下,眼睛一亮,由衷地赞道,“皮脆肉嫩!香!确实香!”
他顺手又夹了一块同样烤得焦香四溢的部位,放进了旁边阿朵的碗里:“阿朵,尝尝这个,不腻。”
然后,他才转向老谢,一边咀嚼着,一边随意地介绍:“老谢哥,这是阿朵,我们路上认的妹子。这位是陈大勇兄弟,以前是靖州营的,本事不小。”
曹旺在一旁赶紧补充,指着阿朵加重语气强调:“对!亲妹子!我们仨的亲妹子!”
老谢这才把目光正式投向阿朵,忙不迭地点头招呼:“哎!妹子好!陈兄弟好!来来来,都别愣着,趁热吃!都尝尝!”
他热情地招呼着,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等待从未发生过。
有了这只香气四溢的烤乳猪,再加上刘八斤已经拍开泥封、倒出来的几碗澄澈辛辣的烧刀子,桌上的气氛终于彻底活络起来。
推杯换盏,大块吃肉,连平时滴酒不沾的阿朵,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小口小口地抿了小半碗,脸蛋很快飞起两朵红云。
只有石午阳,虽然也举着碗跟大家碰杯,谈笑风生,但他每次只是浅浅地抿上一口。
他酒量本就极好,此刻更是刻意地控制着量,眼神深处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的锐利。
酒意能让人放松,也能让人麻痹,在这个地方,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顿气氛热烈的饭,一直吃到了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西山,只留下天边一抹黯淡的紫红。
屋子里点上了更多的油灯,光影摇曳。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伙计刻意拔高的声音,穿透了后院的喧闹:“谢哥!城防营的谢参领派人来了!让您赶紧过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咣当!”
曹旺手里的酒碗差点掉在桌上。
陈大勇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像刀子一样。
刘八斤倒酒的手停在了半空。
连微醺的阿朵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上那点红晕被紧张取代。
刚才还喧闹的屋子,瞬间又陷入了死寂,比之前那次更加冰冷沉重。
老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放下筷子,先是朝门外应了一声:“知道了!告诉来人,俺马上就去!”
声音还算平稳。
然后,他慢慢转过头,目光直接看向石午阳,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征询,有决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他在等石午阳的命令。
石午阳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唇边,碗里的酒液微微晃动着。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眼神深邃如潭。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价”。
万一老谢稍有不慎,那个当参领的亲弟弟要是察觉石午阳就在这米铺里,把他绑了献给清廷,别说参将、总兵,弄个提督都有可能!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骨肉亲情在权势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诱惑,足以让任何人动摇。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石午阳脸上,等待着他的决定。
石午阳沉默的时间其实很短,可能只有几个呼吸。
但在众人感觉里,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个冬天。
终于,他抬起眼,迎上老谢的目光,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没事,你去吧。”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试探的警告,只有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
老谢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下,他深深地看着石午阳,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重逾千斤的承诺。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着石午阳,再次重重地抱了一拳。
然后,他转身,推开那扇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木门,大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留下屋里五人,和一桌渐渐冷却的残羹剩饭,以及一颗颗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心。
桌上那只烤得金黄的乳猪凝固了油光,烧刀子辛辣的余味还飘在空气里,却已勾不起半点食欲。
“收拾了吧。”
石午阳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他第一个站起身,动作有些沉缓。
没人吭声。
曹旺猛地灌下碗里最后一点残酒,砰地一声把碗顿在桌上,抓起油腻的碗碟就往厨房走,弄得叮咣乱响。
陈大勇默不作声地帮忙,眼神却像鹰隼一样,时不时扫过紧闭的房门和窗外深沉的黑暗,耳朵支棱着。
阿朵想帮忙收拾筷子,手指却微微发抖,差点掉在地上,被刘八斤眼疾手快地接住。
“没事,妹子,去歇着,我来。”
刘八斤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安抚,手下动作却利落无比。
杯盘很快撤下,屋子恢复了冰冷空旷。
油灯昏黄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阿朵,回屋,歇着!”石午阳发话,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阿朵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鹿,快步溜进了隔壁给她收拾出来的小厢房。
曹旺和陈大勇对视一眼,也各自回了安排好的地方,门关得严严实实。
但谁能睡得着?
石午阳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在黑暗中睁得老大,死死盯着房梁上模糊不清的蛛网轮廓。
窗外,夜枭偶尔一声凄厉的啼叫,或是远处更夫敲梆子那单调悠长的回音,都让他心头猛地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