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石午阳就被后院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声吵醒了。
他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手指沾了点唾沫,轻轻戳破窗纸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凑过去往外瞧。
只见几十个穿着号褂子的清军兵丁,吆五喝六地在粮库里进进出出,麻袋像流水一样被扛出来,扔到院中停着的几辆大车上。
老谢也在场,穿着那身刺眼的皂隶服,领着几个同样穿着差役衣服的人。
他脸色阴沉得像块铁板,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嘴唇抿得死紧,但没出声阻止,只是看着那些兵丁把米铺辛辛苦苦囤积的粮食一袋袋往外搬。
刘八斤倒是忙前忙后,手里拿着他那本厚厚的账簿,时不时凑到一个看起来像小头目的绿营军官跟前,陪着笑脸,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然后低头在账簿上飞快地记几笔。
那军官叼着根草杆,一脸不耐烦,偶尔挥挥手,示意手下动作快点。
石午阳看得心头火起,却又无可奈何。
……
到了下午,喧闹终于平息。
石午阳眼睁睁看着最后几袋粮被搬走,连他们带来的那四匹驮马,也被几个兵丁笑嘻嘻地牵走了,马背上还搭着他们伪装用的茶饼和糯米袋。
有个兵丁嘴里还叼着一串糖葫芦,看来是来的时候顺手在路边摊子上顺的。
那些兵丁和老谢他们终于走完了,刘八斤才提着个沉甸甸的食盒,敲开了石午阳他们的房门,顺便也把隔壁的阿朵叫了过来。
一进屋,曹旺就憋不住了,指着窗外,嗓门压着怒火:“八斤兄弟!你这也太怂了吧?鞑子要粮你就给?眼都不眨一下?连咱们的马都给牵走了!那可是咱们脚力!”
陈大勇虽然没说话,但抱着胳膊站在墙角,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跟曹旺一个想法。
刘八斤没急着反驳,先把食盒放在屋里的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饭菜香飘了出来——
多是一些时令菜蔬,唯一的荤是一盘腊肉炒蒜苗,还有一大盆白米饭。
在这样的时局之下,已是非常的难得。
他一边往外拿碗筷,一边苦笑:“曹旺兄弟,火气别这么大。你以为我想给?不给能咋办?再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这粮,是我主动让人去鞑子营里,请他们来拉的!”
“啥?!”曹旺和陈大勇几乎同时吼出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主动请鞑子来拉粮?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石午阳却眼神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抬手制止了两人:“吵什么!都坐下!八斤兄弟这是在护着咱们!”
他语气沉稳,带着肯定。
刘八斤脸上那点苦笑瞬间化开了,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看向石午阳的眼神充满了感激:“还得是司令!懂我!”
他拿起一碗饭递给石午阳,又招呼阿朵坐下,这才压低声音解释:
“城外昨晚上呼啦啦来了上万鞑子兵!人吃马嚼的,能不来征粮?咱这米铺的粮,那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等他们凶神恶煞地来抢,把咱们铺子砸个稀巴烂,不如主动送上门去!”
他夹了一筷子腊肉塞嘴里,边嚼边说:“这第一嘛,主动点,显得咱识相,老谢哥在清狗的衙门里也好说话,鞑子觉得他懂事,以后咱这铺子罩着这身皮,也能安稳点,方便日后……嗯,方便日后行事不是?这铺子现在明面上可挂着谢哥的名头呢!”
他冲石午阳挤挤眼。
“第二嘛……”
刘八斤放下筷子,声音更低了些,
“早点把粮‘献’出去,喂饱了这帮饿狼,后面其他来打秋风的鞑子兵,也能少点由头再来咱们这儿闹腾!司令你们在这儿藏着,也能更清净些,省得整天提心吊胆被人撞破!”
说到这里,刘八斤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他那本宝贝账簿,得意地拍了拍:“再说……咱也不是白给!瞧见没?账本上记着呢!按行市价走的!虽说这钱拿得烫手,也未必能全给,但总比被抢得一文不剩强吧?多少还能给铺子里留点周转钱,给伙计们发点嚼谷不是?”
曹旺伸着脖子瞅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账本,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八斤兄弟,你这生意经念得可真够精的!连我们那几匹破马都算成货给卖了钱!佩服!佩服!”
石午阳没等刘八斤回嘴,抬手轻轻拍了拍刘八斤的肩膀,那意思是“别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他瞪了曹旺一眼,拿起筷子敲了敲碗边:“曹旺!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多动动脑子!你那点直肠子,得好好跟八斤兄弟学着点!这叫变通!懂不懂?”
曹旺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我这不是……心疼那马嘛……”
低头扒拉了一大口饭,不吭声了。
阿朵乖巧地给石午阳和刘八斤夹了点菜。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
窗外,太阳开始慢慢的下山,米铺后院在经历了白天的洗劫后,陷入一种异样的、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平静。
……
屋里刚被刘八斤带来的饭菜香和曹旺那点小别扭搅和得有了点活气,石午阳正夹起盘子里最后一块腊肉要往阿朵碗里放,门外突然传来伙计那嗓子,扯得又高又亮:
“哎哟!谢哥!您来了!就一个人呀?……唉!谢哥您慢点走!”
这声音穿透力十足,明显是给里头报信。
饭桌边的笑声戛然而止。
曹旺和陈大勇“唰”地站了起来,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怀里藏家伙的地方。
阿朵也紧张地攥紧了筷子。
只有石午阳,那片腊肉稳稳地落在阿朵碗里,他脸上没什么大波动,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该来的躲不过,老谢是人是鬼,终究得见真章。
刘八斤反应最快,撂下碗筷就朝门口冲,想抢在老谢进屋前把人拦在外面。
可他刚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跟正要推门进来的老谢撞了个满怀!
“哎哟!”刘八斤被撞得一个趔趄。
老谢一步跨了进来,青灰色的皂隶服在昏暗的油灯下格外扎眼。
他先没看别人,圆睁着眼狠狠剜了刘八斤一下,那眼神里带着埋怨,分明在说:好你个八斤!敢瞒我!
下一秒,他的目光就死死锁定了饭桌主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