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八斤看着老谢因激动而泛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嘴唇,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几分。
他赶紧上前拍拍老谢的背:“谢哥!谢哥!你看你!我这不是……这不是怕你不好做人嘛!我信你!咱兄弟这么多年,我能不信你?”
老谢喘着粗气,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他弯腰捡起腰刀,重新挂上,语气缓和了些:“我这就去南门那边转转,多盯着点。司令要是进城,肯定得来咱铺子!八斤,你多费心!眼睛放亮点!”
“放心!”
刘八斤拍着胸脯保证,
“铺子有我!”
老谢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后院。
直到那身皂隶服消失在院门口好一会儿,
碾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石午阳第一个走出来,脸色沉得像锅底。
院子里那点稀薄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也驱不散那股子寒气。
陈大勇立刻猫着腰溜去前厅,扒着门缝往外瞅了好一阵,才缩回来,对石午阳用力点了点头——老谢确实走远了。
刘八斤搓着手凑到石午阳跟前,陪着小心:“司令……您看,老谢他……心应该还在咱这儿。”
他这话说得也没底,毕竟老谢那身鞑子的皂隶皮穿着不是假的。
石午阳没吭声,目光沉沉地望着院门口老谢消失的方向。
他信老谢吗?心里头那份老兄弟的情谊是信的。
可他不敢赌,尤其是孙可望那老狐狸,居然把他的行踪当人情卖给了鞑子!
这就像把一群狼引到了羊圈门口,万一有个闪失,他们四个栽了不说,这辛苦经营多年的米铺,老谢、八斤他们这十几号兄弟,都得跟着遭殃!
一股烦躁和沉重的压力堵在胸口。
石午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了决心,声音干涩地对刘八斤说:“八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走,马上走!孙可望这王八蛋点了火,万一烧过来,你们都得被连累成灰!你们……就在这全州,好好守着铺子,活下去。”
刘八斤一听就急了:“司令!走?往哪儿走?城外现在比城里还凶险!”
他看石午阳皱眉不解,赶紧压低声音,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进屋!快进屋说!”
他把石午阳、阿朵、陈大勇、曹旺都让进了自己住的屋子。
这屋子不大,堆满了米铺的账本、算盘和一些样品米袋,一股子陈米和墨汁混合的味道。
刘八斤把门关严实了,才凑到石午阳跟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干情报老本行的机警:
“司令,我们知道在这儿开米铺是幌子,弟兄们该干的活儿,一点没落下!这全州府方圆百里的鞑子兵马调动,我这里都长着眼睛耳朵呢!”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着石午阳,
“司令,西宁王……是不是不在广西坐镇了?”
石午阳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刘八斤的担忧:“嗯。你的意思是……鞑子也知道了?这么快?”
“快得很!”
刘八斤一拍大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忧虑,
“西宁王一走,广西就像被抽了主心骨!我派出去的人刚传回信儿,长沙那边洪承畴老贼派出的先头兵马,应该是他麾下的总兵南一魁部,最迟今晚就能摸到全州城外扎营!这还不算完!后面还跟着有张国柱部,再说城外现在扎营猫着的,是孔有德留下的那帮贼兵,清狗的广西提督线国安领着!还有就是,广东的尚可喜和耿继茂那两个狗汉奸,也带着兵正往广西这边赶……广西危矣!”
刘八斤一口气说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曹旺倒抽一口凉气,陈大勇的拳头捏得咔吧响。
石午阳只觉得心口像被巨石狠狠砸中,不是为了自己可能面临的险境,而是为广西这片好不容易被李定国短暂光复的土地,转眼又要落入敌手!
那种无力感和悲愤,让他喉咙发紧。
刘八斤看石午阳脸色铁青,忙补充道:“司令,我担心你们现在出城,很有可能会撞上北边来的鞑子,南一魁的那些宁夏兵,现在跟饿疯了的野狗没两样,走一路抢一路!你们扮成行商,驮着‘货’,在他们眼里就是肥羊!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撞上他们的大队人马,那也是白给啊!”
石午阳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阿朵。
阿朵脸色有些白,但紧紧抿着唇,眼神却很坚定,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别为我担心”。
这无声的动作让石午阳的心又沉了沉。
他可以冒险,但不能拿阿朵和兄弟们去赌。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把胸口那股闷气吐出来一点,声音干哑地说:“那……就先住下吧。”
刘八斤紧绷的脸瞬间舒展开,像朵风干的菊花又泡开了水:“这就对了!司令!您就踏踏实实待着!这铺子有老谢那身皮罩着,还有他兄弟在绿营的面子,一般没人敢来硬查!不过……”
他神色又严肃起来,
“这些天千万别出门!各路牛鬼蛇神都往这儿扎,肯定少不了来‘征粮’的!咱得小心应付。”
石午阳疲惫地点点头:“……我懂。”
刘八斤搓着手,想活跃下气氛:“只要……只要这广西全境被鞑子占稳当了……”
他话说到一半,瞥见石午阳骤然阴沉下去的脸,赶紧把后半句“混乱就过去了”咽了回去,尴尬地转开话头,“……那时候城外也就消停了,你们再走就安稳多了。”
石午阳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米铺后院堆得小山似的粮囤,又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是化不开的忧愤和无奈。
刘八斤不敢再多说,赶紧道:“那……那司令你们先歇会儿!我去张罗点吃的!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肯定饿坏了!”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指着阿朵对石午阳说:“哦!这位姑娘……我回头让人把隔壁那间放杂物的厢房收拾出来,单独给姑娘住,干净些,也方便!”
石午阳这才抬眼看了看刘八斤,点头道:“有劳八斤兄弟了。”
刘八斤摆摆手,急匆匆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四人,气氛依然凝重。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前厅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和米袋搬动的窸窣声,提醒着他们正身处一个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