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沉默了。
愤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失望?是理解?
还是对时局无奈的悲哀?
快八年了,杳无音信,让这些兄弟在敌后苦苦支撑,自己这个当家的,难道就没有责任?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一个伙计刻意拔高的声音:“哟!谢捕头!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啦?刚收了一批上好的晚稻,给您留了两袋!”
后院众人脸色骤变!
“是老谢!”
曹旺低呼一声,下意识就去摸怀里的短刀。
陈大勇反应更快,一把拉住石午阳:“司令!快!先躲躲!”
他眼睛急急地扫向后院角落那间黑黢黢的碾房。
刘八斤也慌了神:“对对对!司令,你们快进去!碾房堆着东西,轻易没人去!老谢这差事干了快一年了,我也摸不准他现在心里到底咋想的……让我先探探他口风!”
石午阳当机立断。
情况不明,还有阿朵在身边,绝不能冒险。
“走!”
他低喝一声,拉着阿朵,和陈大勇、曹旺一起,迅速闪身钻进了狭窄的碾房。
碾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陈年米糠和灰尘的味道。
一架巨大的石碾盘占了大半空间,四周堆满了麻袋和杂物。
四人屏住呼吸,挤在碾盘后面狭小的空隙里。
石午阳透过门板上一条细细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后院门口。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青色皂隶服、腰间挎着把单刀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老谢!
老谢没带衙役,熟门熟路地走进后院。
他腰带上挂着块“司役”的木牌,随着他走动一晃一晃。
他随手把腰刀解下来,“哐当”一声丢在碾房门口的石墩子上,自己一屁股就坐在碾房门口那个磨得发亮的磨盘上。
刘八斤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八斤!听前头伙计说谁来了?神神秘秘的。”
老谢的声音带着点河南腔,有些沙哑,随手把腰刀解下来挂在门边的钉子上。
刘八斤赶紧迎上去,顺势靠在碾房门口。
他脸上堆起笑,声音却有点发紧:“没谁没谁!几个远道来的行商,想压价收咱的陈米,让我给打发走了!这不,刚收拾完。谢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衙门不忙?”
老谢没接话茬,他搓了把脸,左右看看没人,突然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八斤,我听到点风声……”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说……说咱司令,到全州地界了!”
他比几年前胖了些,脸上带着点官差的油滑气,但眉宇间那股熟悉的憨厚还在,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石午阳看不懂的疲惫和沉郁。
碾房里,石午阳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陈大勇和曹旺怀里藏着的刀几乎要拔出来!
刘八斤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夸张地一拍大腿,声音却同样压低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啥?!老谢!你说司令?!咱石司令?!真的假的?!”
老谢皱着眉头,重重地点了下头:“嗯!错不了!消息是从贵州那边漏过来的。”
他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焦躁,
“是孙可望那边的人!孙可望派了人,一路跟着司令他们,从安龙府跟到了广西,一直跟着过了桂林府地界!孙可望的人偷偷给这边的鞑子告了密,说十有八九是冲着咱全州来的!”
碾房内,石午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孙可望!果然没打算放过他!
曹旺牙齿咬得咯咯响,陈大勇无声地骂了句脏话,阿朵紧紧抓住了石午阳的胳膊,冰凉的手指抖得厉害。
刘八斤脸上的震惊倒不全是装的:“孙可望?!他和司令……不都是咱大明的人吗?他……他派人跟着司令干啥?”
他声音里透着不解和愤怒。
“谁知道那姓孙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谢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油乎乎的皂隶帽子被他抓歪了,
“反正不是啥好屁!我现在就担心司令……他要是真进了城……”
老谢猛地站起身,一脸决绝,
“不行!我得想办法出去转转!得赶在司令进城前找到他!这城里头,太他娘的危险了!”
他作势就要去拿石墩子上的腰刀。
刘八斤眼神复杂地看着老谢,身子依然稳稳地靠在碾房门上,没让开。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放轻,带着点试探:“老谢……你现在……吃着衙门的粮,当着鞑子的差……要是……我是说万一啊……司令真进了城,站在你跟前……你……你认是不认?会不会……”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你会不会为了前程,把司令交出去?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了老谢一下!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刘八斤:“八斤!你啥意思?!”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气,“你是不是知道啥?司令……司令他是不是已经进城了?!”
刘八斤心里一咯噔,脸上却摆出十二分的委屈和茫然:“谢哥!你这说的啥话?我这都是才刚听你说司令可能要来,我上哪儿知道去?司令……咱都多少年没见了?七八年有了吧?我就是……就是怕……”
他搓着手,一副老实巴交又担忧的样子,
“怕你为难……”
“为难个屁!”
老谢一口唾沫啐在地上,脸涨得通红,指着自己鼻子,
“我谢有财!是那种卖主求荣的狗东西吗?!我吃这碗饭……”
他指着地上的腰刀,
“那是没办法!是顶着我兄弟的名头,为了保住咱这铺子!保住咱们几个兄弟安身立命的地方!司令要是真来了,我豁出这条命也得护着他周全!”
他越说越激动,胸脯起伏着:“我这心里,天天跟油煎似的!就怕你们看我这身皮,忘了我是谁!八斤,今天我把话撂这儿!我谢有财生是护国军的人,死是护国军的鬼!这差事……哼,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说着,他一脚把地上的腰刀踢开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