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转过身,把她搂进怀里。
抱得很紧。
“我也怕。”他在她耳边说,热气喷在她皮肤上,“怕护不住你,怕演砸了,怕……辜负了司令员。”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但怕也得干。”
“干他娘的。”
顾清影在他怀里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像叹息。
“对,”她说,“干他娘的。”
窗外,天光大亮。
晨钟敲响了。
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当,传遍整个上海滩。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新身份”,也开始了。
七点差十分。
弄堂口。
那辆黑色别克车准时出现,停在拐角阴影里。
司机还是昨晚那个年轻人,面无表情,见他们过来,只点了点头。
陈默和顾清影提着那个小小的破包袱,穿着粗布衣裳,脸上灰扑扑的,眼神躲闪,像极了逃难的小市民。
司机拉开车门。
两人钻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还有皮革和陈旧的气息。
“东西在后座。”司机没回头,发动了车子。
陈默往后座瞥了一眼。
那里放着个藤条箱,半旧,款式普通,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
他伸手拿过来,打开。
里面是两套稍微像样点的衣裳——男人是半旧的国军校官制服,没有领章;女人是阴丹士林布的旗袍,料子普通,但比他们身上这套强。
还有两双皮鞋,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一把剃须刀,一面小镜子,一盒雪花膏。
最底下,压着个油纸包。
陈默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四个白面馒头,两块咸菜,一小包红糖,还有……两个煮鸡蛋。
“路上吃。”司机难得说了句多余的话,“今晚才上船,得熬一天。”
陈默把油纸包重新包好,塞进包袱里。
车驶出弄堂,混入清晨的车流。
上海刚醒,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有赶着上班的工人,有排队买早点的市民,有巡逻的解放军战士,还有不少拖家带口、背着行李、眼神茫然的外乡人——都是逃难来的。
别克车在车流里不紧不慢地开着,像一滴水融进河里,毫不起眼。
陈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外滩那些洋楼尖顶在晨光里泛着金红色,黄浦江上货轮鸣着汽笛,码头上工人在装卸货物,红旗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而他,要离开这里了。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地方。
演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自己都唾弃的人。
他下意识握紧了顾清影的手。
顾清影的手很凉,但回握的力道很稳。
车开了大概半小时,最后停在城北一片棚户区附近。
这里鱼龙混杂,到处是违章搭建的窝棚,污水横流,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警惕。
“下车。”司机说,“往前走两条街,有个叫‘兴隆’的小旅馆。开间房,等着。晚上六点,会有人来接你们去码头。”
陈默和顾清影拎着包袱下车。
别克车很快开走了,消失在巷子深处。
两人对视一眼,调整了一下表情和姿态,朝司机指的方向走去。
陈默走在前面,背微微弓着,脚步拖沓,眼神左右乱瞟,像个随时准备跑路的溃兵。顾清影跟在他身后半步,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包袱,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棚户区里的人见怪不怪——这种逃难夫妻,这几天见得多了。
走了大概十分钟,果然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牌子,用红漆写着“兴隆旅馆”四个字,漆都快掉光了。
旅馆是个二层小楼,木板墙,窗户糊着报纸。门口蹲着个老头,正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捏着个旱烟袋。
“住店?”老头抬起眼皮,懒洋洋地问。
“开间房。”陈默粗声粗气地说,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旧法币——这也是“家当”的一部分。
老头接过钱,数了数,撇撇嘴:“只够住通铺。单间得加钱。”
陈默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又从怀里摸出张更破的票子:“单间。我媳妇……身子不方便。”
老头瞥了顾清影一眼,见她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确实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这才收了钱,从腰间摸出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二楼最里头那间。”老头把钥匙扔过来,“热水自己烧,厕所在后院。晚上九点锁门,过时不候。”
陈默接过钥匙,点头哈腰地道了谢,拉着顾清影往楼上走。
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吱嘎作响,像随时会塌。
二楼走廊黑漆漆的,只有尽头那间房的门缝底下透出点光——是窗户的光。
陈默用钥匙开了门。
屋子小得转不开身,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墙角堆着些杂物。窗户上糊的报纸破了几个洞,漏进几缕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顾清影掩了掩鼻子。
陈默关上门,插上门闩,然后迅速走到窗边,从破洞往外看。
楼下是条窄巷,堆满了垃圾,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捡破烂。远处能看到棚户区灰蒙蒙的屋顶,再远处是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
视野还行,能观察到周围动静。
他拉过那张破桌子,抵在门后——虽然没什么用,但求个心理安慰。
然后转身,看向顾清影。
两人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挺直的脊背垮下来一点,脸上那层“表演”的壳子也剥落了些。
“还有十一个小时。”陈默看了眼怀表,“够咱们再练几遍。”
顾清影点头,走到床边坐下,从包袱里拿出那个油纸包,掰了半个馒头递给他。
陈默接过,咬了一口。
馒头是冷的,有点硬,但能吃。
两人就着咸菜,默默吃着这顿不知道算是早饭还是午饭的饭。
阳光从破窗洞里斜斜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咀嚼的声音,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市声。
陈默忽然笑了。
“笑什么?”顾清影问。
“想起以前。”陈默说,“咱们第一次搭档出任务,也是这么个小破屋,也是这么干啃馒头。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九?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