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影从自己那堆东西里抽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样零碎——半包“大前门”香烟,一盒皱巴巴的火柴,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她把匕首递给陈默。
陈默接过,掂了掂,插在后腰。又把香烟和火柴塞进上衣口袋,口袋鼓囊囊的,像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最后,他抓起桌上那个牛皮纸信封——司令员给的“机密文件”。
其实里面就几张白纸,用红笔胡乱画了些地图符号和数字,封口盖了个伪造的“绝密”印章。但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他把信封小心翼翼塞进贴身内袋,拍了拍。
“齐了。”陈默转身,看向顾清影。
四目相对。
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落魄的、眼里藏着狠劲儿和惊恐的溃兵参谋。
一个憔悴的、被生活磨去光泽的军官太太。
煤油灯爆了朵灯花。
“记好了,”陈默声音压得很低,“我是陈山,你是苏婉。咱们从徐州逃出来,一路躲躲藏藏,扒火车,睡桥洞,最后混进上海想找船去台湾。路上‘机密文件’差点被抢,你替我挡了一刀,左肩有伤——这伤疤,待会儿我给你弄一个。”
顾清影点头:“我们身上的金戒指、小黄鱼,是这些年攒的,还有从徐州逃出来时顺手捞的。存单是以前存的,银行垮了,取不出来,但留着万一。”
“对。”陈默走到她面前,伸手按住她左肩,“伤在哪儿?”
顾清影指了指锁骨往下三寸的位置:“这里。刀伤,不长,但深。得是两个月前的旧伤,快好了,但疤得明显。”
陈默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不是氰化物,是司令员给的应急药品,里面有纱布、酒精,还有一小罐暗红色的颜料。
他用手指蘸了点颜料,在她说的位置,仔细画了一道。
颜料很快干了,在皮肤上凝成一道暗红色的凸起,边缘有些不规则,像真的伤疤。他又用指甲在“伤疤”周围刮出几道浅痕,模拟结痂脱落后的痕迹。
“行了。”他退后一步看,“穿上衣服遮着,别让人看见。万一需要验伤,这就是证据。”
顾清影把粗布衣襟拢好,那道“伤疤”恰好被领子遮住一半,若隐若现。
窗外,天色又亮了些。
弄堂里传来早起倒马桶的声音,木桶磕在青石板上,哐当哐当响。
“时间不多了。”陈默看了眼怀表——这也是“陈山”该有的东西,一块老旧的西洋怀表,表壳都磨花了,“七点车来接,咱们还有俩钟头。最后对一遍。”
两人面对面坐下。
“我叫什么?”
“陈山。”
“哪儿人?”
“徐州。”
“什么出身?”
“黄埔十八期,第七十四军五十一师中尉参谋,后来在军令部二厅,徐州剿总作战处少校。”
“为什么逃?”
“徐州丢了,上头要追责,老子不想当替死鬼。带了点东西,想换条活路。”
“带了什么?”
“华东布防草图,后勤仓库位置,还有……一些长官的私人信件。”
“信件内容?”
“不知道。没拆,也不敢拆。是敲门砖。”
“你媳妇叫什么?”
“苏婉。苏州人,读过点书,跟了我以后吃了不少苦。”
“她怎么受的伤?”
“从蚌埠逃出来时遇着土匪,抢东西,她扑上来替我挡了一刀。”
“身上带了多少家当?”
“两根小黄鱼,三枚戒指,一张花旗银行的存单——废纸,但留着。”
“到了台湾找谁?”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先上船再说。”
陈默问得快,顾清影答得稳。
一字不差。
“该你了。”陈默说。
顾清影抬起头,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疲惫、麻木、又强撑着一丝希望的眼神。
“当家的,”她开口,声音低哑,“咱们真要上那船?”
不是提问,是确认。
陈默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她在入戏。
“不上船等死啊?”他粗声粗气地回,带着溃兵特有的焦躁和不耐烦,“上海待不住了,共产党查得严。再不走,等着被抓去枪毙?”
“可那船……靠谱吗?”顾清影手指绞着衣角,小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听王妈说,海上不太平,有海盗……”
“屁的海盗!”陈默啐了一口,“那是国民党的船!有枪!有炮!上了船就到台湾了,那边有咱们的人,怕个球!”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包“大前门”,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划火柴的手有些抖——不是演的,是紧张。
烟点着了,他狠狠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
“到了台湾,”他声音低下来,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老子找个差事,你也不用再东躲西藏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
顾清影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
不是演的。
是真红了。
她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再抬头时,眼里那点水光已经憋回去了,只剩下红血丝。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哽咽,“我听当家的。”
陈默看着她这副样子,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攥了一把。
他知道她在演。
可演得太真了。
真得让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的跟着他逃了半年,真的替他挡过刀,真的对前途又怕又盼。
煤油灯的光跳了一下,灭了。
灯油耗尽了。
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灰白一片。
屋子里静悄悄的。
两人在昏暗里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陈默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弄堂里已经有人走动了,卖豆浆油条的小贩在吆喝,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远处有工厂的汽笛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新一天”,在今晚。
“清影。”陈默背对着她,忽然叫了一声。
不是苏婉。
是清影。
顾清影浑身微微一颤。
“嗯?”
“怕吗?”他问,声音很轻。
顾清影走到他身后,伸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腰。
脸贴在他背上,能感觉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
“怕。”她实话实说,声音闷闷的,“怕上不了船,怕上船后被识破,怕到了台湾找不着机会,怕……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