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影想了想:“二十一。那是四六年,你去南京送情报,我掩护。”
“对。”陈默又咬了口馒头,“你那时候装女学生,扎俩麻花辫,穿蓝布裙,还真像。”
“你装黄包车夫,不像。”顾清影难得开了句玩笑,“手太粗,脚太大,一看就不是拉车的。”
陈默嘿嘿笑:“所以后来改装成伙计了嘛。”
两人说着旧事,声音很低,脸上带着点怀念的笑意。
可笑着笑着,那笑意就淡了。
因为都知道,这次不一样。
以前的任务,再危险,也知道家在哪儿,知道战友在哪儿,知道退路在哪儿。
这次,没有家,没有战友,没有退路。
只有彼此。
和两个陌生的名字。
陈默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渣子。
“再来。”他说,“最后三遍。”
顾清影点头。
两人站起身,面对面。
眼神一碰。
陈山和苏婉,又回来了。
晚上六点,天刚擦黑。
巷子口准时响起三声短促的汽车喇叭——两短一长。
陈默和顾清影同时起身。
包袱早就收拾好了,就一个破藤条箱,拎着就能走。陈默最后检查了一遍屋子,确认没留下任何痕迹,这才拉开门闩。
楼梯口,旅馆老头正蹲着抽旱烟,见他们下来,眼皮都没抬。
两人快步走出旅馆。
巷子口停着一辆半旧的道奇卡车,车厢蒙着脏兮兮的帆布。司机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穿着油渍斑斑的工装,嘴里叼着烟卷。
“去码头的?”胖子斜眼看他们。
“对。”陈默点头,从怀里摸出两张票子塞过去——这是“接头费”。
胖子接过钱,对着光看了看,咧嘴一笑:“上车吧,坐后头。别出声,路上有检查的。”
陈默先把顾清影扶上车厢,自己跟着跳上去。
车厢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角落里堆着些破麻袋,散发出一股咸鱼和汗臭混合的味道。
没人说话。
胖子发动卡车,引擎发出破风箱似的轰鸣,颠簸着驶出巷子。
顾清影挨着陈默坐下,双手紧紧抱着藤条箱,低着头。她能感觉到车厢里其他人投来的目光——警惕的,麻木的,甚至带着点敌意的。
这些人,都是想逃出去的。
陈默扫了一圈,心里有了数。
左前方那个穿旧西装的中年男人,手指干净,但指甲缝里有墨迹,像是个文书或账房。他身边的女人紧紧抱着个包袱,包袱形状方正,像是书。
右边靠车厢板坐着个光头汉子,满脸横肉,脖子有道疤,双手布满老茧,虎口尤其厚实——玩枪的。他眼神最凶,一直在打量车厢里的人。
后头角落里蹲着对老夫妻,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老头不停咳嗽,老太太轻轻拍着他的背。
还有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抱着婴儿,一个肚子微凸,像是怀孕了。
鱼龙混杂。
卡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了快一个小时,最后在一片嘈杂的码头区停下。
“到了!”胖子跳下车,掀开帆布,“都下来!快!”
陈默拎着箱子先跳下去,转身扶顾清影。
一下车,声音和气味就扑面而来。
码头上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哭喊声,叫骂声,喝斥声,货轮的汽笛声,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空气里充斥着汗臭、鱼腥、煤烟、还有排泄物的恶臭。
到处是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人。有人跪在地上磕头求船工,有人为抢位置大打出手,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老人瘫在路边奄奄一息。
十几个国民党士兵端着枪维持秩序,但根本管不住。时不时有人想冲过警戒线,就被枪托狠狠砸回来。
陈默护着顾清影,挤进人群。
得找到那艘船。
司令员说,船叫“海安号”,挂着英国旗,但实际是国民党的运输船。今晚八点在第三码头装货,混在难民船队里出发。
“让开!都让开!”
一队士兵推开人群,押着几个穿西装的人往码头里走。那几个“西装”一看就是有身份的,虽然也狼狈,但至少衣服还算体面。
“妈的,有钱就能上船。”旁边一个溃兵啐了一口,声音沙哑。
陈默扭头看。
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穿着破旧的国军棉袄,肩章撕了,脸上有道新鲜的擦伤。他身边还跟着三四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打扮,眼神凶狠,一看就是老兵油子。
机会。
陈默碰了碰顾清影的胳膊,示意她跟着,然后朝那伙人挤过去。
“兄弟,”他凑到那汉子身边,压低声音,“打听个事儿。”
汉子警惕地看他:“干嘛?”
陈默掏出那半包“大前门”,抽出一根递过去:“第三码头在哪儿?听说有船。”
汉子接过烟,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色好看了点:“你也想上船?”
“想啊。”陈默苦笑,“徐州丢了,部队打散了,不跑等死?”
“徐州?”汉子眼睛一亮,“哪部分的?”
“七十四军,五十一师。”陈默报出伪造的番号,“兄弟你呢?”
“操!自己人!”汉子一拍大腿,“我五十八师的!淞沪会战那会儿,咱们还一起守过四行仓库!”
陈默心里一松——蒙对了。
五十八师和五十一师确实同属七十四军,四行仓库守卫战更是这支部队最出名的一仗。只要是真在那支部队待过的,一提这个,立马就能拉近距离。
“四行仓库……”陈默装出感慨的样子,“妈的,那时候多威风。现在……”
“现在成丧家犬了。”汉子狠狠抽了口烟,吐出浓重的烟雾,“兄弟贵姓?”
“陈,陈山。”陈默说,“这是我媳妇,苏婉。”
汉子看了眼顾清影,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点了点头:“我姓王,王老五。这几个都是我弟兄,都是徐州退下来的。”
陈默跟那几个人点头示意,又从烟盒里抽出几根烟散过去。
烟一散,气氛立马热络了。
“陈兄弟,”王老五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你想上船,光有钱不行,还得有人。第三码头那边管得严,有票的才能上。”
“票?”陈默皱眉,“什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