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苑内。
白苏木这几日几乎足不出户,在临时辟出的药房里忙着制作各种解毒丸、疗伤丹,美容养颜的膏脂也制了一盒又一盒。
他厌恶入宫为皇帝请脉问安,但为了宋姝菀,这些他都能忍。
然而,他也清楚,自己若长留尚书府,必会为宋家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思虑再三,他决定暂时返回药王谷。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产生想要留在某个地方、留在某个人身边的念头,却不得不因现实考量而主动离开。
他亲自挑选药材,小火慢炖,熬制了一盅滋阴养颜、安神补气的药膳。
小心地盛入温玉盏中,他端着,走向听雪苑。
然而,刚走到听雪苑的月洞门前,他的脚步却倏然顿住。
院内,一树梨花正盛,如雪如云。
宋姝菀穿着一袭玉白色绫罗纱裙,那轻纱薄如蝉翼,如烟似雾般笼在她纤细玲珑的身躯上。
春日微风拂过,裙裾与披帛随风微微飘荡,仿佛九天月华流淌人间,清冷而缥缈,不似凡尘中人。
她手中提着一盏绘着桃花的六方绢纱宫灯,微微侧首,半阖着眼帘,目光似落在灯上,又似穿透了灯影,望向虚空某处。
顺滑如瀑的墨发并未过多修饰,只用了一支素净的白玉簪,松松挽起一个慵懒的半髻。
余下青丝柔顺地垂落在身后,与玉白的纱裙形成鲜明对比,愈发显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而陆柏卿,便站在她的身侧稍后方。
他今日未着青衫,换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直裰,衬得人越发清俊温雅。
他手中拈着两朵刚从枝头剪下、犹带晨露的白色梨花,正微微倾身,手指灵巧而轻柔地将那两朵梨花,一左一右,簪入宋姝菀鬓边那松挽的发髻之中。
花与人,相得益彰。
洁白的花瓣映着她无瑕的侧颜,更添几分纯净出尘之美。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注视,陆柏卿缓缓抬眸,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月洞门外的白苏木。
看到白苏木骤然拧起的眉头,以及他手中那盅明显是精心熬制的药膳。
陆柏卿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却带着一种无声的、近乎挑衅的意味。
随即,他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宋姝菀身上,声音温润含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二小姐容色倾城,这梨花簪于鬓边,犹如神来之笔,更衬得小姐冰肌玉骨,白璧无瑕,惊为天人。”
宋姝菀似乎心情极佳,闻言轻笑出声,声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
她微微偏头,仿佛在感受鬓边花朵的存在,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
却又因那身素净装扮和洁白梨花,奇异地糅合出一种纯净的诱惑。
“你呀,”
她语调慵懒,带着几分娇嗔,
“虽然无用,愧对我爹爹一番栽培,只中了区区一个探花,但好歹书没白读,眼光和这张嘴,倒是比你的仕途有出息些。”
这话听着是贬低,实则亲昵,甚至带着几分恃宠而骄的随意。
陆柏卿笑意更深,并不反驳,只温声道:
“二小姐说得是。柏卿才疏学浅,能得探花已是侥幸,日后定当谨记二小姐教诲。”
白苏木站在门外,手中温玉盏传来的热度,此刻却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他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那融洽亲近的氛围,陆柏卿为宋姝菀簪花时自然亲昵的动作。
以及宋姝菀脸上那毫不设防的、带着愉悦的笑容,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无声地刺入他的眼底。
他活了二十年,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往,更未曾体会过何为嫉妒。
可此刻,胸腔里翻涌的那股陌生而强烈的滞涩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
他不想看见这一幕。
不想看见她对着别人这样笑。
不想看见别人如此靠近她。
不想看见……
她默许甚至享受别人的亲近。
而他,只是一个即将离开的大夫,一个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外人。
白苏木垂下眼帘,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在一旁石凳前坐下。
院内的宋姝菀似有所觉,眼波朝月洞门方向轻轻一瞥,却见白苏木坐在不远处,以及风中摇曳的梨花。
她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朝着白苏木笑意嫣然。
陆柏卿将她那一瞥尽收眼底,眸色微深,却依旧笑得温文尔雅。
只是他簪花的手指,在收回时,几不可查地,轻轻拂过她一缕散落的发丝。
风过庭院,梨花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安静的雪。
……
宋姝菀抬手,指尖轻轻抚了抚鬓边那两朵洁白的梨花,眼波流转,瞥向不远处一个手持铜镜静候的婢女。
那婢女立刻会意,捧着镜子快步上前。
宋姝菀微微偏头,透过光洁的铜镜,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素日里她偏爱艳丽华贵的装扮,今日这般玉白纱裙、素簪梨花的打扮倒是少见。
镜中人眉目如画,冰肌玉骨,那两朵白梨花恰如其分地点缀在乌发间。
更添几分清冷出尘,与她此刻这身装扮相得益彰。
她似乎对这效果颇为满意,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细微的弧度,对自己这番难得的素雅装扮很是合心意。
“难怪你画画好看,”
宋姝菀收回目光,语气随意中带着几分真心的赞许,
“审美倒是在线的。若是不走科举这条路,去做个手艺匠人,想必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陆柏卿闻言,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越温和:
“二小姐谬赞了。若真如二小姐所言,柏卿日后定要仰仗二小姐多多关照,这辈子才能不愁吃穿呢。”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恭维,却又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试探与亲近。
宋姝菀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捧镜的婢女退下,语气慵懒轻飘:
“行了,恭维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没甚新意。开始作画吧。”
话虽如此说,但陆柏卿却敏锐地察觉到,她此刻的心情相当不错,眼角眉梢都透着一种被取悦后的愉悦与松弛。
换个角度来看,这位看似骄纵难缠、心思莫测的尚书府二小姐,在某些方面其实又很纯粹,很简单。
你顺着她,夸赞她,哄得她开心了,她自然会对你有几分好脸色,甚至慷慨大方。
你若逆着她,得罪她,触了她的霉头,那她绝对有千百种法子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不弄死你也得扒掉你几层皮。
爱憎分明,且执行力极强。
艾雪碧一直站在屋门口的廊下,目光几乎黏在了白苏木身上。
从他端着药膳站在月洞门外踌躇,到他默默走进院子,站在石桌旁静静等候,她的视线就未曾真正离开过。
白苏木那清冷孤高的侧影,在春日午后的光影里,像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让她移不开眼。
陆柏卿铺开画纸,研墨调色,开始为宋姝菀作画。
他画得很专注,下笔精准,线条流畅,显然是功底深厚。
宋姝菀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提着宫灯,目光放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一画,便是整整半个时辰。
白苏木就在旁边,端着那盅药膳,安静地等了半个时辰。
像一尊沉默的玉雕,唯有偶尔拂过的微风,吹动他素白的衣角。
等到陆柏卿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搁下画笔,白苏木立刻端着药膳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即将递到宋姝菀面前的一刹那,他触碰到碗壁的温度,动作猛地顿住,又收了回去。
宋姝菀恰好站得有些累了,柒墨极有眼力见地搬来一把铺着软垫的太师椅。
她舒舒服服地坐下,看向白苏木: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