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是县文化局的干部,那年秋天被派往永平乡做非物质文化遗产调研。他开着那辆老旧的吉普车进山时,满山红叶正烧得灿烂,可进到永平乡地界,天色忽然阴了,山坳里雾气蒙蒙的,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
乡文化站的李站长在村口等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陈干事,您可算来了,”李站长搓着手,“咱这儿确实有些老玩意儿,就是……就是有些邪乎。”
陈默笑了:“要的就是邪乎的,越邪乎越可能是好东西。”
当晚住在乡招待所,李站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西头老戏台那儿,您白天去看看就成,晚上……晚上最好别去。”
“怎么个说法?”
李站长压低声音:“那戏台荒了三十多年了,可有人说,半夜还能听见里头唱戏,不是人唱的。”
陈默是民俗学研究生出身,对这类传闻向来半信半疑,却也充满兴趣。第二天一早,他揣着录音笔和笔记本就去了西头老戏台。
戏台确实破败得厉害,木质结构朽了大半,雕花的檐角还残存着当年的精致。奇怪的是,台下石阶缝里却寸草不生,干净得像是有人常来打扫。
“后生,看什么呢?”
陈默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拄着根老梨木拐杖,正眯着眼打量他。
“老先生,我文化局的,来调研老戏台。”陈默连忙递烟。
老人摆摆手:“我姓周,这戏台我守了六十年。”他顿了顿,盯着陈默看,“你脸色不大好,昨晚没睡安稳?”
陈默心里一咯噔。确实,昨晚他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胸口有扇小门开了,里头有群小人在唱戏,唱的什么听不清,只记得锣鼓点敲得心慌。
周老听了他的描述,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你跟我来。”
老人领着陈默绕过戏台,后面有间低矮的土坯房,推门进去,一股陈年香烛味扑面而来。屋里光线很暗,墙上挂满了各种面具——有京剧脸谱,有傩戏面具,还有些奇形怪状认不出名目的。
“这戏台是清嘉庆年间修的,”周老点了支香,插在香炉里,“当时村里出了个奇人,叫张怀远,是个老秀才,考了一辈子没中举,就在村里教孩子们读书。”
陈默赶紧记笔记。
“张秀才五十岁那年得了怪病,卧床不起,有天忽然对家里人说:‘我胸口里头搭了个戏台子,正唱《南阳关》呢!’”
“家里人以为他说胡话,没当真。可张秀才却能一句不差地说出台上演的什么戏、谁扮的什么角儿,连哪处唱错了词儿都清楚。”
周老从箱底翻出本线装册子,纸已脆黄。“这是张秀才后人留下的《异闻录》,里头记载,张秀才说那戏台就在他心口里,小人儿只有豆粒大,唱念做打样样俱全。”
陈默翻开册子,蝇头小楷记录着张秀才病中见闻:某日唱《长生殿》,贵妃醉酒一段,扮贵妃的小人儿脚步踉跄,竟是真醉了;某日唱《单刀会》,关公的青龙刀寒光闪闪,把台上别的角色都吓得退避三舍。
“后来呢?”陈默问。
周老叹了口气:“后来张秀才的病越来越重,戏却越唱越热闹。有一天,他忽然说:‘台下来了阴差,说我的阳寿到了,要带我走。’”
“当晚张秀才就咽了气。可怪的是,他死后第七天,这老戏台半夜忽然自己亮了灯,锣鼓家伙自己响起来,唱了一整夜的《目连救母》。”
从那以后,村里就有了规矩:戏台可以白天用,太阳一落山必须清场。违了这规矩的,总要出点怪事。
“1958年破四旧,红卫兵要拆戏台,”周老点了支烟,“带头的是公社书记的儿子,二十岁的小伙子,不信邪,抢着大锤就要砸台柱子。”
“结果呢?”
“锤子还没落下去,他突然捂着胸口倒地,送卫生院一查,啥毛病没有,可就是心口疼,说里头像有针扎。后来找了人看,说是冲撞了‘戏灵’,得在台前磕头谢罪。”
小伙子起初不肯,可心口疼得整夜睡不着,最后不得不来磕了三个头。说也奇怪,头磕完,病就好了。
陈默听得入神,这故事和《聊斋》里张贡士的经历何其相似,只是多了后续传承。他又在村里住了三天,白天走访老人,晚上整理材料。奇怪的是,每晚他都做那个梦——胸口的小门,里头的小戏台,而且一天比一天清晰。
第四天傍晚,陈默在村口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个走村串巷的货郎,推着辆自行车,后座两边挂着两个大木箱,箱子上贴着褪色的红纸,写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货郎五十来岁,瘦高个,眼睛特别亮,看人时像能把人看穿。
“同志,要刀伤药不?”货郎主动搭话,“我看你印堂发暗,最近怕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默本想拒绝,可想起连日怪梦,又改了主意:“您会看这个?”
货郎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祖传的手艺,不光卖货,也给人‘看事儿’。您是不是夜里总睡不踏实,梦见心口里头有动静?”
陈默心里一惊,忙把货郎请到招待所房间。货郎姓胡,叫胡三,自言是关外人,年轻时跟个老萨满学过艺,这些年走南闯北,专给人解决“疑难杂症”。
胡三听了陈默的描述,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突然伸手在他胸口按了按。“你这里,”他点了点陈默心口,“有东西住进去了。”
“什么东西?”
“戏灵。”胡三神色凝重,“老戏台那种地方,百年唱念做打,早有了灵性。你八字可能偏阴,又天天在那儿转悠,让它给跟上了。”
陈默将信将疑,可怪梦又确实存在。胡三从箱子里掏出一包香灰,让他睡前兑水喝了,又给了他一张黄符压在枕头下。“先试试,若还不行,就得做法事了。”
那晚,陈默照做了。半夜果然没再做怪梦,却听见窗外有人唱戏,声音忽远忽近,唱的是《霸王别姬》:“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他起身撩开窗帘,月光下,老戏台方向竟隐隐有灯火。
陈默披衣出门,悄悄往戏台摸去。越近,唱戏声越清楚,还夹杂着锣鼓点。绕过最后一排老槐树,他看见了——
戏台上灯火通明,台下却空无一人。台上正唱到虞姬自刎,扮虞姬的身段柔美,水袖飘舞,可那张脸……陈默揉了揉眼睛,那张脸竟和他有七分相似!
他吓得后退一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啪”的一声,台上台下瞬间漆黑一片,唱戏声、锣鼓声戛然而止,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陈默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敲打。李站长慌了神,正要送他去医院,周老和胡三一起来了。
周老摸了摸陈默的额头,对胡三说:“是‘入腔’了。”
胡三点点头:“得开坛。”
他们在陈默床前摆了香案,胡三换了身古怪的装束——头上插着雉鸡翎,腰间系着一串铜铃,手里拿着面羊皮鼓。周老则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展开是一排小巧的木质傀儡,只有手指大小,却眉眼俱全。
胡三开始击鼓摇铃,口中念诵着听不懂的咒语。周老将小傀儡摆在香案上,点了一支特制的香,烟气不散,直直往陈默口鼻里钻。
陈默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他看见自己胸口真的开了扇小门,里头灯火辉煌,正是梦中的小戏台。台上唱的是一出他从没见过的戏,角色装扮非今非古,唱词也听不懂。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想死,就自己上去唱一出。”
陈默想拒绝,身体却不听使唤,飘飘悠悠就“进”到了那小戏台里。站在台上往下看,台下竟坐着黑压压一片“观众”,个个面目模糊,只有眼睛亮得瘆人。
锣鼓点又响了,陈默张嘴想唱,却发不出声。急得他满头大汗时,忽然想起小时候跟外公学过几句山歌,于是心一横,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三月里来桃花开,妹妹等哥上山来——”
他这一开腔,台下观众忽然骚动起来。陈默硬着头皮继续唱,唱到“哥哥采药为妹病,翻山越岭不怕苦”时,台上的灯火突然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听见胡三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接着唱!唱真事,唱真心!”
陈默福至心灵,不再唱山歌,而是唱起了自己的事——从小失去双亲,跟着外公长大;苦读考上大学,却总觉得自己像个无根浮萍;来永平乡调研,本是例行公事,却在这里找到了某种说不清的归属感……
他唱得走板荒腔,可句句发自肺腑。唱到动情处,竟真的落下泪来。
忽然,台下观众里站起一个身影,看打扮是个老生。他冲陈默拱拱手,开口唱道:“百年孤台无人问,今日方闻真心音。既是有缘来相会,赠君一曲《镜中人》。”
老生开腔,声如金玉。唱的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真真假假难分辨,唯有真心可通灵。唱罢,他长揖到地,整个戏台连同台下观众,如烟般消散了。
陈默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冷汗,胸口却无比轻松。胡三和周老坐在床边,都是一脸疲惫。
“走了,”胡三长出一口气,“那戏灵在你心腔里听了你的真心话,满意了,回戏台去了。”
周老却若有所思:“也不全是满意。它在你心里这趟,你们算是结了缘。以后这戏台的事,恐怕你得接着管了。”
陈默病好后,果然发现自己多了个“本事”——偶尔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唱戏声,有时是深夜里不知何处传来的,有时是某人心里无意中“哼”出来的调子。
他留在永平乡的时间比原计划长了三个月,帮周老整理了全套的戏台史料,还意外发现了一批埋在后山的清代戏服。更奇的是,在清理一件蟒袍时,他从衬里摸出了一张发黄的纸,上面用小楷写着《镜中人》的全本唱词,正是那夜心腔戏台里老生唱的那出。
陈默把这份材料报上去,永平乡老戏台竟评上了省级非遗。拨款下来那天,村里要重修戏台,动土前,周老领着陈默做了场简单的仪式。
当晚,陈默梦见戏台修好了,台上灯火通明,却不再是他心口里那种诡异的小戏台,而是实实在在的大戏台。台下坐满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台上唱的是一出新编的戏,叫《心腔记》,讲的正是他的故事。
醒来后,陈默摇头笑了。他把这个梦记在调研报告的附录里,最后写道:
“民间信仰,看似荒诞,实则藏着人们对不可知世界的敬畏,对生命奥秘的探求。心腔戏台或许不存在,可每个人心里,又何尝没有一个戏台,上演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悲欢离合?”
报告交上去后,陈默申请调到了永平乡文化站。有人问他为什么放弃回城的机会,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时深夜路过老戏台,能看见台上有隐约的光,听见若有若无的唱戏声。而他的胸口,再也没疼过。
倒是村里人渐渐发现,陈默这人有点“灵”,谁家有什么疑难事,找他聊聊,往往能有意外收获。有老人说,这是因为他心里住过戏灵,通了阴阳两界的窍。
这话传到陈默耳朵里,他只是笑笑,继续整理那些快要失传的老戏本。偶尔抬头看向西头老戏台,总觉得那破旧的台子上,有什么东西也在看着他。
或许,每个地方都有它的记忆,每种记忆都在寻找能听懂它的人。而人心,才是最神秘的那个戏台,永远不知道下一出会唱什么。
只是陈默再也没告诉任何人,他其实还留着那张《镜中人》的唱词,偶尔夜深人静时,会轻轻哼上两句。而每当他哼起时,胸口总会微微一热,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