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黄河北岸的柳树屯出了件奇事。
屯西头的老王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王大锤。这孩子生下来不哭不笑,眼睛滴溜溜转,看着稳婆直发毛。三岁能言,开口第一句竟是:“爹,咱家后墙根第三块砖下头,埋着十七个铜钱。”
王老爹半信半疑去挖,果真挖出个油布包,里头不多不少十七枚康熙通宝。这事儿传开后,屯里人都说王家小子开了天眼。
只有王大锤自己知道,他不是开了天眼,是带着两辈子的记忆来的。
第一世:放牛娃与白蛇
七岁那年夏天,王大锤在河边放牛。老黄牛低头吃草,他躺在柳树下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睁眼一看,草丛里一条白蛇正缠住只青蛙,那青蛙瞪着圆眼,“呱呱”直叫唤,像是在求救。
王大锤也不知哪来的念头,抄起树枝就去挑那白蛇。白蛇受惊,松开青蛙,却不逃走,反而昂起头,绿豆大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游进草丛深处。
当夜,王大锤做了个怪梦。梦里一白衣书生向他作揖:“今日蒙君相救,来日必当报答。只是君阳寿将尽,三日后河边有劫,切记莫近水。”
第二天醒来,梦里情景历历在目。王大锤心里打鼓,告诉爹娘,却被骂了一顿:“小孩子家家,净说胡话!”
第三日,屯里孩子相约去河边摸鱼。王大锤记着梦里的警告,推说肚子疼没去。傍晚时分,噩耗传来——三个孩子溺水,救上来两个,最小的铁蛋没了。
从那以后,王大锤信了自己不是寻常人。
第二世:和尚与黄牛
十二岁那年,屯里来了个游方和尚,挂单在破败的土地庙。和尚法号慧明,六十来岁,慈眉善目。王大锤常去送些吃食,一来二去熟了。
有一日,慧明和尚盯着王大锤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小施主,老衲看你与我佛有缘,只是身上带着三世因果,怕是要经历一番磨难。”
王大锤心里一动,把自己记得前世之事说了。
慧明听罢,捻着佛珠道:“你第一世是个放牛娃,救了条有道行的白蛇,积了阴德,所以能带着记忆投胎。只是这记忆不全,还需点化。”
“怎么点化?”
和尚沉吟片刻:“明日午时,你到庙里来。”
第二天,王大锤如约而至。慧明和尚在香案上铺开一张黄纸,用朱砂笔画了道符,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庙外传来一声牛叫——正是王家的老黄牛。
老黄牛挣断缰绳,一路跑到庙门口,“噗通”跪倒在地,眼中流出泪来。
慧明和尚走到牛前,轻抚牛头:“痴儿,你等了这些年,今日终于了却心愿了?”
老黄牛“哞”了一声,竟口吐人言:“多谢法师成全。”
王大锤惊得目瞪口呆。老黄牛转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小主人,你可还记得,五十年前你从屠夫刀下救了一头小牛犊?那就是我啊。”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王大锤眼前一花,看见另一个自己——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和尚,在集市上化缘,见一头小牛要被宰杀,用全部银钱赎了它,养在寺里。后来和尚圆寂,小牛守在墓前不吃不喝,七日后也死了。
“我修行浅薄,只能投生为牛报答恩情。”老黄牛说,“这些年看着你长大,如今缘分尽了,我也该走了。”
话音刚落,老黄牛倒地气绝。一道青烟从牛尸上升起,化作一个青衣童子,向慧明和尚和王大锤各施一礼,飘然而去。
慧明和尚对王大锤说:“这是你第二世。那和尚本是县令,因看不惯官场黑暗,出家为僧,一生行善,所以这一世你能带着两世记忆。”
“那我第三世呢?”王大锤问。
和尚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只送你八个字:遇水而止,见桥则安。”
狐仙报恩
老黄牛死后第三日,王家出了件怪事。
每天清晨,灶台上总会出现热腾腾的饭菜,水缸总是满的,院里柴火堆得整整齐齐。王家人起夜时,偶尔会看见一团白影在院里忙活,走近了又不见踪影。
屯里老人说,这是家里来了保家仙。
王大锤想起第一世救的白蛇,心里有了计较。这天晚上,他在院里摆了张小桌,放上三碟点心,一碗清水,恭恭敬敬地说:“不知是哪位仙家暗中相助,还请现身一见。”
月光下,一个白衣女子袅袅婷婷从柴房后走出来,二十来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
女子盈盈下拜:“恩公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你是……”
“恩公可还记得五十年前河边救下的白蛇?那便是小女子。”女子说道,“我本是长白山修炼的蛇仙,因渡劫受伤,现了原形,差点被一只老鹰捉去,幸得恩公相救。如今恩公有难,特来报答。”
“我有何难?”
女子神色凝重:“恩公身负三世因果,第三世有一死劫,应在三年后的七月十五。若要化解,需凑齐三件宝物:百年桃木剑、开光铜镜、还有……还有仇人的一滴真心泪。”
王大锤苦笑:“前两样还好说,这仇人的真心泪从何而来?我这一世才十二岁,哪来的仇人?”
女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时候到了,自然知晓。这三件宝物,我会助恩公寻找。只是我法力有限,只能在夜间现身,白日需借柴房栖身。”
王家人知道白衣女子是来报恩的保家仙,便收拾了柴房,供她居住。屯里人知道王家有了仙家庇护,又是羡慕又是敬畏。
五通神作祟
平静日子过了半年,屯里突然闹起邪祟。
先是东头李家的鸡一夜之间死个精光,每只鸡脖子上都有两个小孔,血被吸干了。接着是西头张家的猪圈,三头大肥猪莫名其妙上吊死了——猪会上吊,你说稀奇不稀奇?
最邪门的是中街的赵寡妇家。赵寡妇半夜总听见院里有人走动,开门看又没人。她晾在院里的衣裳,第二天全被撕成条状,拼起来竟是四个字:“娶我过门”。
屯里老人脸色都变了:“这是五通神作祟!”
五通神是南方传来的淫祀邪神,专爱纠缠妇人,手段龌龊。北方少见,不知怎么就跑到柳树屯来了。
里正请了附近最有名的马仙姑来看。马仙姑在赵寡妇家摆下香案,跳了一晚上大神,最后口吐白沫倒地不起,醒来后连滚带爬跑了,连法器都没拿。
一时间,屯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天不黑就关门闭户。
王大锤找到白衣女子:“你有法子治这五通神吗?”
女子皱眉:“五通神虽不是正神,也有些道行。我若是全盛时期,倒也不怕,如今只有五成法力,硬拼恐难取胜。”
正说着,院里刮起一阵阴风,传来“嘻嘻”的笑声,忽左忽右,飘忽不定。白衣女子脸色一变,将王大锤护在身后。
月光下,五个矮小身影出现在院墙上。个个三尺来高,青面獠牙,衣着古怪,有的穿红戴绿,有的披金挂银,正是五通神。
为首的红衣怪笑道:“好标致的小娘子,不如跟我们回去,做个压寨夫人!”
白衣女子冷笑:“区区邪祟,也敢口出狂言!”袖中飞出一道白绫,直取红衣怪。
五通神一拥而上,在院里斗成一团。白衣女子以一敌五,渐渐落了下风。王大锤心急如焚,忽然想起慧明和尚送他的一串佛珠,连忙掏出来,大声念起《金刚经》。
佛珠泛起金光,五通神怪叫连连,后退几步。白衣女子趁机咬破指尖,凌空画了道血符,喝道:“敕!”
血符炸开,五通神惨叫一声,化作五道黑烟逃走了。
白衣女子跌坐在地,脸色更加苍白:“他们还会回来的。要想彻底除掉五通神,需找到他们的本体——五通神是五个横死之人的怨气所化,本体埋在东南方五里处的一棵老槐树下。”
寻宝除妖
第二天,王大锤召集屯里青壮年,把五通神的事说了。起初没人敢去,后来听说五通神不除,屯里永无宁日,这才有十几个胆大的愿意跟着。
一行人按白衣女子指的方向,在东南五里果然找到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树下有新翻动的痕迹,挖下去三尺,露出五口小棺材,每口棺材里各有一具童尸,看衣着是前朝样式。
白衣女子说:“这是被人用邪法炼成的五通神。需用黑狗血泼之,再以桃木钉钉住七窍,最后烧掉尸身。”
众人照做,烧尸时黑烟滚滚,隐约听见孩童啼哭之声。白衣女子念了段往生咒,黑烟才渐渐散去。
从此,屯里再没闹过邪祟。王大锤和白衣女子的名声也传开了,附近村屯有人中邪遇怪,都来请他们去治。
转眼两年过去,王大锤十四岁了。这三年来,在白衣女子帮助下,他找到了百年桃木剑——是从百里外一座破道观的梁上取下的,据说是当年张天师嫡传弟子所用。开光铜镜也有了,是慧明和尚圆寂前托人送来的,镜背刻着《楞严咒》。
只剩最后一件:仇人的一滴真心泪。
王大锤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这一世有什么仇人。问白衣女子,她只是摇头:“时候未到。”
七月十五劫
第三年七月十五,鬼门大开。
这天从早上起,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更是阴风阵阵,屯里的狗都不叫了,夹着尾巴躲进窝里。
王大锤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白衣女子从早上就不见踪影,柴房里空荡荡的。
掌灯时分,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陌生老汉,衣衫褴褛,拄着拐杖,说是从河南逃荒来的,想在屯里讨碗水喝。
王老爹心善,让进屋,盛了碗粥。老汉吃完却不走,盯着王大锤看了许久,忽然老泪纵横:“儿啊,爹可找到你了!”
王大锤愣住了:“老人家,您认错人了吧?”
老汉哭道:“没错没错,你左耳后有颗红痣,是不是?你是我儿转世啊!”
原来,老汉姓孙,五十年前是本地一个员外。他有个独子孙秀才,十八岁进京赶考,路上被强盗杀了。孙员外悲痛欲绝,散尽家财寻找凶手,最后在黄河北岸找到一伙土匪,为首的叫“黑面虎”。
孙员外报官,官府却与土匪勾结,反把他打了一顿赶出来。孙员外含恨而终,死前发下毒誓:做鬼也要报仇。
“那黑面虎就是你第一世啊!”孙老汉——不,孙员外的鬼魂哭道,“我找了五十年,终于找到你转世。今日鬼门开,我特来索命!”
王大锤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王老爹护在儿子身前:“老人家,话不能乱说!我儿这一世才十四岁,怎么可能是五十年前的土匪?”
孙员外冷笑:“三世因果,岂是你能懂的?”说着身形一变,化作青面獠牙的恶鬼,直扑王大锤。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闪过,白衣女子挡在王大锤身前,与孙员外斗在一处。但她本就法力未复,这两年为帮王大锤寻宝除妖,又耗损不少,渐渐不敌。
王大锤猛然想起慧明和尚的话:“遇水而止,见桥则安。”他抓起桃木剑和铜镜,对白衣女子喊道:“往河边跑!”
三人一鬼追逃到屯外河边。河上有座石桥,年久失修,但还能过人。王大锤跑上桥中央,转身面对追来的孙员外。
孙员外狂笑:“跑啊,怎么不跑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王大锤举起铜镜,月光下,镜面反射出清冷光辉。孙员外被照得睁不开眼,动作一滞。王大锤趁机用桃木剑刺去,却被他一把抓住剑身。
“雕虫小技!”孙员外狞笑,手上用力,桃木剑“咔嚓”折断。
眼看利爪就要抓到王大锤面门,白衣女子飞身扑上,替他挡了这一爪。她闷哼一声,胸口出现五个血洞,倒在地上。
“白姑娘!”王大锤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
孙员外正要下杀手,忽然看见王大锤的眼泪滴在白衣女子伤口上,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愣住了,随即惨笑起来:“真心泪……原来如此……原来仇人的真心泪,是要为你流的……”
他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我找了五十年,恨了五十年,到头来发现仇人转世后一直在行善积德……我这仇,报得有什么意义?”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眼中滑落,正好落在王大锤手背上。
三件宝物齐了。
桃木剑虽断,百年桃木气仍在;开光铜镜完好;仇人的真心泪,也拿到了——虽然这“仇人”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孙员外身影渐渐变淡,他看向王大锤,眼神复杂:“我儿当年若没死,也该有你这么大了……罢了,罢了,三世因果,今日了结。”说完,化作青烟散去。
白衣女子醒来,看见王大锤手中的泪珠,笑了:“劫数过了。”
三世因果了
第二年春天,柳树屯来了个云游道士。道士在屯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王家门口,说这宅子有仙气,要求见主人。
王大锤出来相见,道士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妙哉!三世因果,今日圆满!”
原来这道士是慧明和尚的故交,专程来点化王大锤的。
“你第一世为匪,名黑面虎,杀人越货,罪孽深重。第二世为僧,法号净空,一生苦修,功德无量。这一世为农,名王大锤,前半生平凡,后半生……”道士掐指一算,“后半生还有一番造化。”
“什么造化?”
道士笑而不答,只说:“你身上三世因果已了,从今往后就是全新之人。那白蛇仙为你损耗百年道行,需回长白山修炼。你若有心,三十年后,可去天池寻她。”
白衣女子向王大锤告别:“恩公,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你我缘分未尽,三十年后,天池再见。”说完化作白蛇,向北游去,转眼不见踪影。
后来,王大锤娶妻生子,平安活到八十岁。临终前,他对儿孙说:“我走之后,不要大操大办。等我过了头七,你们去长白山天池,若看见一条白蛇对着太阳吐纳,那就是我了。”
儿孙依言,头七后去天池,果然看见一条白蛇在朝阳下盘踞石上,对着太阳吞吐气息。那白蛇看见他们,点了点头,游入池中不见了。
从此,柳树屯一带流传着“三世人”的传说。老人们说,做人要行善积德,说不定你救的一条蛇、一头牛,就是来日报恩的仙家。也说不定你亏欠的人,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了结因果。
世事轮回,报应不爽,这话不是虚言。
只是这报应,有时是劫,有时是缘,就看你怎么种因,怎么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