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山东常山脚下有座梁家庄,庄里有个后生叫梁生,自幼父母双亡,靠着祖传的几亩薄田度日。梁生二十有三,模样周正,性情温和,尤其爱侍弄花草,尤其牡丹。
这年开春,梁生听说百里外的牡丹镇有株百年白牡丹开花,便收拾行囊前去观赏。到了镇上,果见那株“玉楼春”开得如云似雪,观者如堵。梁生看得痴了,日头西斜还不愿离去。
待人群散尽,梁生仍立在花前。忽然一阵异香扑鼻,转头见一白衣女子立在身后,年约十八九,容貌清丽脱俗,眉心一点朱砂痣,正含笑看着他。
“公子对这花倒是痴情。”女子声音清脆。
梁生脸一红:“让姑娘见笑了。这花实在难得。”
女子笑道:“我家后院也种了几株稀罕品种,公子若有兴趣,明日可来一观。”说完递过一张素笺,上书地址,便飘然而去。
梁生愣在原地,手中素笺散发淡淡幽香。
次日,梁生按地址寻去,在镇西一条僻静小巷深处找到一处宅院。敲开门,正是昨日那女子,自称玉娘。
宅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后院果然种着十余株牡丹,其中一株紫色牡丹尤为奇特,花瓣层层叠叠,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这株‘紫玉冠’是祖传的,据说已三百年了。”玉娘轻抚花叶。
梁生看得入迷,忽然一阵头晕目眩,竟站立不稳。玉娘忙扶他进屋休息,端来一盏清茶。茶香沁人心脾,梁生饮后顿觉神清气爽。
此后月余,梁生日日往玉娘处跑,两人谈花论诗,渐生情愫。梁生注意到玉娘家中只有一老仆和一丫鬟,问及家人,玉娘只说父母早逝,留下这宅院与花圃。
一日傍晚,梁生正要告辞,玉娘忽然拉住他衣袖:“梁郎若不嫌弃,今夜便留下吧。”
梁生心跳如鼓,见玉娘眼中含情,终是点了头。
自那夜后,梁生在牡丹镇租了间房,与玉娘如胶似漆。玉娘不仅精通花艺,还略通医术,常为邻里看病,分文不取,镇上人都称她“花仙姑”。
然而怪事渐生。梁生发现玉娘从不食荤腥,只吃些瓜果清茶;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必闭门不出;家中那株紫牡丹每逢玉娘生病便也蔫头耷脑。
这日,梁生在市集遇一道人,道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公子身上有妖气。”
梁生不悦:“道长莫要胡说。”
道人摇头:“贫道修行三十载,不会看错。公子近来是否结识一貌美女子,此女不食人间烟火,居所必有奇花异草?”
梁生心中一惊,嘴上却道:“无稽之谈。”匆匆离去,心中却种下疑虑。
回到玉娘处,梁生试探问道:“玉娘,你……真是凡人吗?”
玉娘手中茶杯一顿,良久才道:“梁郎何出此言?”
“你从不吃荤,每月十五闭门,还有那株紫牡丹……”梁生越说越疑。
玉娘眼中闪过一丝哀伤:“梁郎若信不过我,明日便回常山吧。”
梁生见她伤心,忙赔不是,心中疑虑却未全消。
几日后,梁生老家捎信来,说家中老屋漏雨,需回去修葺。玉娘替他收拾行李,临别递过一个锦囊:“若遇难事,打开此囊。”
梁生回到梁家庄,果然老屋破损严重。请工匠修屋时,在梁上发现一本泛黄册子,竟是祖上所留《异物志》,其中记载:“牡丹修行百年可化人形,称花仙,惧雄黄、厌荤腥,月圆之夜需现原形吸纳月华。”
梁生想起玉娘种种异处,冷汗涔涔。恰在此时,村中来了个游方道士,自称能降妖除魔。梁生鬼使神差请道士到家中,道士在他身上一番探查,断言:“公子被花妖缠身,若不除之,恐有性命之忧。”
“如何除之?”
“取雄黄二两、黑狗血一碗,泼洒妖物居所,再以桃木剑刺其原身,妖自除。”
梁生犹豫不决,道士又道:“妖物最善迷惑人心,公子切莫心软。”
当夜,梁生辗转难眠,想起玉娘温柔体贴,又想起道士言之凿凿,终是狠下心来。
三日后,梁生带着雄黄、黑狗血返回牡丹镇。到了玉娘宅院,却见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才见丫鬟开门,神色慌张。
“玉娘呢?”
“小姐……小姐病了。”丫鬟低头道。
梁生冲进内室,见玉娘卧在床上,面色苍白,那株紫牡丹在窗外也蔫蔫的。见梁生来,玉娘强撑起身:“梁郎回来了。”
梁生见她虚弱模样,心中愧疚,几乎要放弃计划。但怀中雄黄硌得胸口发疼,想起道士所言“妖物最善伪装”,又硬起心肠。
“玉娘,我给你带了补药。”梁生拿出掺了雄黄粉的参汤。
玉娘接过汤碗,忽然脸色大变,抬头看向梁生,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梁郎,你……”
“喝了吧,对你好。”梁生不敢看她眼睛。
玉娘苦笑,将汤碗放下:“不必了。梁郎既已生疑,我实言相告:我确非凡人,乃牡丹修成的花仙。但我从未害人,与梁郎相交也是真心。”
梁生虽已有猜测,亲耳听到仍震惊不已。
“你走吧。”玉娘背过身去,“从此你我缘尽。”
梁生浑浑噩噩走出宅院,怀中黑狗血、雄黄洒了一地。
当夜,梁生在客栈辗转反侧,忽听窗外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他想起玉娘苍白面容,心中越来越不安。摸到怀中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片紫色花瓣和一缕青丝,还有一张纸条:“若遇危难,焚花瓣唤我。”
梁生冲入雨中,奔向玉娘宅院。远远看见宅子上空黑云翻滚,隐有金光闪烁。冲进院子,只见道士手持桃木剑,正与一紫衣女子斗法。那女子正是玉娘,嘴角带血,显然已受重创。
“妖孽,还不现形!”道士一剑刺向院中紫牡丹。
玉娘惨叫一声,扑向牡丹,以身护花。梁生看得分明,玉娘背上已被桃木剑所伤,渗出紫色汁液。
“住手!”梁生冲上前挡在玉娘身前。
道士怒道:“公子让开,待我除了这花妖!”
“她从未害我,为何要除?”梁生张开双臂。
道士冷笑:“人妖殊途,今日不除,日后必成大患!”说着又要动手。
梁生忽然想起祖传《异物志》中有一法:以心头血浇灌,可破一切法术。他夺过道士手中桃木剑,毫不犹豫刺向自己心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紫牡丹上。
霎时间,紫光大盛,道士被震飞数丈,吐血倒地。紫牡丹在血中迅速枯萎,玉娘身形也逐渐透明。
“梁郎,何必如此……”玉娘泪如雨下。
“是我负你在先。”梁生虚弱道,“若有来世……”
话音未落,玉娘已化作点点紫光,消散在雨中。那株紫牡丹也彻底枯萎,花瓣落了一地。
道士伤重不治,临死前道出实情:他乃一黑风妖道,专取花仙内丹增修为,得知牡丹镇有花仙,才设计挑拨梁生。
梁生悔恨交加,在玉娘旧宅住了下来,日日对着枯萎的牡丹说话。村人都说他疯了。
三月后,梁生病重,弥留之际,恍惚见一紫衣女子推门而入,正是玉娘。
“玉娘,我对不起你……”
玉娘摇头:“那日你以心头血破法,也唤醒了我体内仙根。我已渡过天劫,本当飞升,但舍不下你。”
“你……”
“花仙本可活千年,但与凡人相恋,便注定劫数。”玉娘轻抚梁生脸颊,“我用半数修为替你续命,从今往后,你我共生共灭。你可愿意?”
梁生含泪点头。
自此,梁家庄多了对奇怪夫妻。丈夫梁生身体时好时坏,妻子玉娘深居简出,但家中牡丹开得奇好,四时不绝。更奇的是,村中凡有灾病,求到梁家,总能得些奇花异草为药,药到病除。
村中老人说,梁家供着保家仙,是花仙显灵。年轻人多不信,但梁家院中那株重新开花的紫牡丹,确是常开不败,成了当地一景。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梁家必闭门谢客。有人说曾见院中紫光流转,似有人影对月起舞,也不知是真是假。
梁生与玉娘的故事,就这样在乡间流传开来,成了常山一带最动人的志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