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胶东大旱。年近五旬的老木匠陈三喜挑着家伙什儿,从青州往潍县走活儿。这天行至沂山脚下,日头已偏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看见山坳里有处破败的院落,像是座荒庙。
陈木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杂草丛生,正殿的屋檐塌了半边,露出朽烂的椽子。倒是东边厢房还算完整,他便收拾出一角,铺开随身带的草席,打算将就一宿。
夜里山风呼啸,吹得破窗纸哗哗作响。陈木匠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正殿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胆子比常人大些,便悄悄起身,扒着门缝往外瞧。
月光惨白,照得院里一片清冷。只见正殿门槛处,缓缓爬出一只通体赤红的大蝎子,足有磨盘大小!那蝎子尾钩高高翘起,闪着幽蓝的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竟口吐人言:“今儿香火又断了,这些愚民……”
陈木匠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屏住呼吸。那蝎子似是察觉动静,朝厢房方向转过头来。就在这时,西边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隆隆,竟要下雨了。大蝎子似乎怕雷,迅速爬回正殿,消失不见。
第二天一早,陈木匠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发现院门外站着三个庄稼汉,抬着个简陋的祭品架子,上面摆着两只鸡、三碗米饭。
为首的汉子约莫四十岁,看见陈木匠从庙里出来,脸色一变:“老哥,你昨晚……住在这儿?”
陈木匠点头:“路过借宿一宿。”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那为首的压低声音:“老哥真是命大,这蝎娘娘庙可住不得人!”
“蝎娘娘?”
汉子们把陈木匠拉到远处,这才道出原委。原来这庙几十年前香火鼎盛,供的是位能保佑风调雨顺的“蝎仙”。后来有一年大旱,村民祭祀时用了不洁的祭品,惹怒了蝎仙,当夜就死了一个负责祭祀的庙祝。自那以后,这庙就荒废了。
“可怪的是,”另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插嘴,“但凡有人在这庙里过夜,十有八九会失踪。前年有个货郎,去年有个游方道士……”
陈木匠想起昨夜所见,心中了然,却不点破,只问:“那你们这是?”
“每月初一十五,我们还得偷偷来上供,”为首的汉子苦笑,“不然村里就要遭殃。上个月王家没参与,他家的耕牛当晚就死了,身上两个小孔,像是被什么咬了。”
陈木匠沉吟片刻,道:“我年轻时在崂山学过些驱邪的法子,若各位信得过,我倒想会会这‘蝎娘娘’。”
三个汉子将信将疑,但见陈木匠气度沉稳,不似胡说,便约定当晚配合他行事。
陈木匠让他们准备了三样东西:一桶新鲜石灰、七盏桐油灯、一面从村里找来的旧铜镜。他自己则从工具箱底层取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一把刻满符文的鲁班尺——这是祖师爷传下的,据说能量天地正气,镇邪祟。
入夜,陈木匠让三个汉子躲在庙外树林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进来。他自己在院中用石灰画了个八卦阵,阵眼摆上铜镜,周围点上七盏油灯。
子时一到,正殿里果然又传来爬行声。那赤红大蝎子爬出门槛,看见院中布置,竟发出刺耳的尖笑:“何方小道,也敢来惹本座?”
陈木匠站在八卦阵中,举起鲁班尺:“妖孽,你假借神灵,害人性命,今日便是你伏法之时!”
大蝎子大怒,挥动巨螯冲来。刚触到石灰线,地上突然冒起白烟,烫得它后退几步。它又试图从侧面进攻,七盏油灯无风自燃,火焰窜起三尺高,结成一道火墙。
蝎精暴怒,尾巴一甩,一根毒针破空射向陈木匠。陈木匠侧身躲过,毒针打在正殿柱子上,竟腐蚀出一个深洞。他趁机将铜镜对准蝎精,月光经镜面反射,照在蝎精背上。
说也奇怪,那蝎精被镜光一照,动作顿时迟缓,发出痛苦的嘶鸣。陈木匠口中念念有词,将鲁班尺凌空虚画,每画一道,蝎精就缩小一圈。原来这鲁班尺上的符文专克土木金石所化精怪,这蝎精常年受香火供奉,已与这庙宇融为一体,正在克制之列。
眼见蝎精越缩越小,只剩普通蝎子大小时,它突然口吐人言哀求:“仙长饶命!我本沂山灵石所化,修行三百年,从未主动害人!是那庙祝贪墨香火钱,被我察觉后欲放火烧我,我不得已才反击……”
陈木匠手中一顿:“那你为何继续害后来人?”
蝎精泣道:“非我所愿!那庙祝死后怨念不散,与我的灵气纠缠,每逢月圆就会操控我身,索要血食。我本体被困庙中,无力反抗啊!”
陈木匠细看,果然发现蝎精赤红的背甲上,隐约有张扭曲的人脸。他心生一计,从怀中取出一枚五帝钱,按在蝎精背上,那人脸顿时发出惨叫,渐渐剥离出来,化作一团黑气。
黑气中传来庙祝的声音:“我不甘心……香火钱本该是我的……”陈木匠用鲁班尺在地上画了个圈,将黑气困在其中,又取出张黄符贴在地上。黑气左冲右突无法逃脱,渐渐消散。
再看那蝎子,已变得晶莹剔透,宛如红玉雕成。它朝陈木匠点了三下头,算是谢过,然后迅速爬进正殿,消失在供桌下的地缝中。
陈木匠追进去,发现供桌下有个深不见底的洞,隐隐传来水声。他恍然大悟——这蝎精原是镇守山中水脉的灵石所化,难怪村民祭祀它就能风调雨顺。
次日,陈木匠将昨夜之事告诉三个汉子,只是隐去了蝎精未死的情节,只说妖物已除。三人回村一说,全村欢腾,硬要留陈木匠多住几日。
第三天夜里,陈木匠梦见一个红衣女子向他行礼:“多谢恩公解脱我与那怨魂的纠缠。我本沂山水脉之精,受天地灵气所化。今蒙恩公相助,愿与村民和解。请转告他们,每月十五以清水三碗、鲜果五样祭于庙前即可,我自会保佑此地风调雨顺。”
陈木匠醒后,将梦境说与村民。村民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说也奇怪,自那以后,这村子果然年年雨水充沛,庄稼收成比周围村落都好。
陈木匠离开那日,村里老少都来送行。走出三里地,他回头望去,见那荒庙方向隐隐有红光闪烁,似是告别。他笑了笑,继续挑着担子向前走去。
三个月后,陈木匠在另一个村子干活,听人说沂山那边有个村子出了件奇事:有户人家孩子掉进深潭,眼看要淹死,突然被一只通体赤红的大蝎子托出水面。孩子得救后,那蝎子就不见了。
陈木匠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继续低头刨他的木头。
多年以后,那蝎娘娘庙的香火又渐渐旺了起来。不过祭品再不是鸡鸭鱼肉,而是清水鲜果。庙里的塑像也改成了个慈眉善目的女子,只是脚下踩着一只赤红的蝎子。
据说每逢大旱,只要去庙里诚心求雨,不出三日必有甘霖。有外地人不信邪,偷走了庙里一个香炉,结果当夜就梦见被蝎子蛰醒,第二天背上真的起了两个红点,又痛又痒,赶紧把香炉送回,症状才消。
老人们都说,那是蝎娘娘在提醒世人:敬神在心不在供,山水有灵不可欺。至于陈木匠后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只是有人说在崂山脚下见过个老木匠,工具箱里有把古旧的鲁班尺,偶尔接些修庙塑像的活儿,工钱随意,给几个馍馍也行。
那木匠有个怪癖:绝不杀蝎子。看见蝎子进屋,只用竹篾轻轻挑出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去吧去吧,各安其所。”
有人好奇问他为什么,他总会眯起眼睛,望着沂山方向,淡淡说一句:
“万物有灵,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世上的事啊,有时候人还不如一只蝎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