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年间,关东奉天府郊有个曾家庄,庄里的大户曾家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曾老爷子原是山东人,闯关东发了家,置下百亩良田,盖起三进大院子。可惜福薄,刚过天命之年就得了急症撒手人寰,留下个烂摊子给五个儿子。
曾老爷子元配夫人走得早,留下一子曾孝;继室刘氏生二子曾忠、曾信;妾室周氏生三子曾仁、曾义。这五个兄弟中,曾孝是嫡长子,自然接掌了家业。可他为人刻薄寡恩,对两个继母生的弟弟还算过得去,对庶出的三个弟弟却视如奴仆。
曾老爷子过世刚过头七,曾孝就召集全家,当众宣布:“按老规矩,嫡庶有别。咱爹留下的家产,我占五成,忠、信各占两成,仁、义、礼(庶出老三)共分一成。至于房产,正院归我,西厢归忠、信,东厢那小院子你们仨挤挤吧。”
话音未落,老三曾仁脸色煞白。东厢那三间房年久失修,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怎住得下一家五口?可他不敢吱声,只悄悄看向庶出兄弟中最年长的曾友于。友于是庶出老二,因生母早逝,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读过几年私塾,为人最是敦厚明理。
曾友于沉吟片刻,起身作揖:“大哥,三弟家人口多,东厢确实局促。不如这样,我尚未娶亲,可住东厢;把我南院那两间房让给三弟,如何?”
曾孝冷笑:“你倒会做人!随你的便。”说罢拂袖而去。
这事还没完。曾孝掌家后,变着法儿欺压庶弟:春耕时把最贫瘠的地分给他们,收租时却要最高份额;逢年过节祭祀,不准庶出兄弟进正堂,只能在偏院行礼。曾忠、曾信起初还劝两句,后来见大哥执意如此,也便睁只眼闭只眼。
最让曾友于心寒的是那年冬至。按曾家祖训,冬至日全族男丁需齐集祠堂祭祖。可那天清晨,曾孝竟派管家传话:“老爷说了,庶出不入正祠,你们在东院自己祭吧。”
曾仁气得浑身发抖:“同样是爹的儿子,凭什么!”说罢就要去理论。
曾友于急忙拦住:“三弟,今日若闹起来,祖宗面上不好看。忍一时吧。”
“二哥,你忍得,我忍不得!”曾仁甩开他,直奔正院。
结果可想而知。曾孝命家丁将曾仁打了二十板子,扔出大门。曾仁媳妇哭着来找曾友于:“二哥,您可得做主啊!当家的腿都打折了!”
曾友于长叹一声,取出祖传的跌打药,又典当了自己唯一值钱的玉扳指,请来郎中为曾仁治伤。夜里,他独坐院中,望着满天星斗,喃喃自语:“爹,您在天有灵,看看这个家吧...”
说来也奇,那晚曾友于做了个怪梦。梦中一白发老者拄着拐杖,站在云雾里对他说:“曾家小子,你可知你家祖上与关东胡家有过渊源?”
曾友于惊醒,浑身冷汗。胡家?他隐约记起儿时听祖母提过,曾祖闯关东时,曾在长白山遇险,得一位胡姓猎户相救。后来曾家发迹,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祭祀“胡仙”,只是到了父亲这代,渐渐荒废了。
次日,曾友于备了香烛供品,悄悄来到后山一处荒废的小庙。庙里供着个牌位,字迹模糊,只能辨出“胡三太爷”四字。他恭敬上香,跪拜道:“胡仙在上,不肖子孙曾友于恳请仙家显灵,指点迷津。我曾家兄弟阋墙,嫡庶相争,长此以往,家道必衰。求仙家慈悲,化解这段孽缘。”
话音刚落,供桌下突然窜出一只火红的狐狸,绕着曾友于转了三圈,竟口吐人言:“你小子倒是有心。你家祖上曾救我子孙一命,今日这因果该了了。”说罢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曾友于又惊又喜,知是遇到了保家仙。关东民间信奉“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其中胡仙(狐狸)最通人性,能断是非。他连忙再拜,却听空中传来声音:“七日后子时,带你兄弟的贴身物件来此。记住,心诚则灵。”
回家路上,曾友于思绪万千。他知道保家仙虽能调解,但家事终究要人来解。于是先去了曾仁家,好言安抚;又拜访曾忠、曾信,委婉劝说;最后硬着头皮求见曾孝,却被管家挡在门外:“老爷说了,庶出无事不得入正院。”
七日转瞬即逝。子夜时分,曾友于带着从五个兄弟处求来的贴身物件——曾孝的烟袋、曾忠的玉佩、曾信的毛笔、曾仁的汗巾、曾义(庶出老四)的木梳——来到小庙。月光如洗,山风呜咽,颇有几分阴森。
他刚摆好物件,庙中烛火无风自燃。烟雾缭绕间,隐约现出三个身影:居中是个白须老者,左右各立一男一女,皆着古装。
“吾乃胡三太爷,”老者开口,声如洪钟,“受你曾家香火百年,今见尔等兄弟相残,特来断此家案。”他指向那堆物件,“这些物件沾了主人气息,可观其心性。”
只见烟袋上浮现黑气,玉佩泛黄,毛笔清白,汗巾带红,木梳有青芒。
胡三太爷叹道:“嫡长子曾孝,心黑如墨,贪吝刻薄;次子曾忠,中庸守成,明哲保身;三子曾信,尚存良知,却无胆魄;庶子曾仁,刚烈易折,恐有血光;庶子曾义,心性纯良,可惜懦弱。”
“仙长,”曾友于叩首,“可有解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胡三太爷捻须道,“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且回去,三日之内,必见分晓。记住:家和万事兴,嫡庶皆是血脉。”
曾友于还想再问,一阵怪风刮过,庙中已空无一人,只有供桌上多了道黄符,上书:“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说来也巧,就在第三日,曾家庄出了件怪事。先是曾孝最宠爱的小妾夜里惊叫,说看见窗户外有双绿眼睛盯着她;接着曾忠的独子突发高烧,胡话连篇,说什么“叔叔伯伯别打架”;最奇的是曾信,他书房里珍藏的几幅古画一夜之间全部霉烂,画上人物面目全非。
曾孝不信邪,请来和尚道士做法,却毫无用处。反倒是曾仁家,虽清贫却平安无事;曾义那胆小怕事的,竟在院中捡到一锭银子。
一时间,庄里流言四起,都说曾家得罪了保家仙。
曾友于心知是胡三太爷显灵,趁机再次求见曾孝。这次,曾孝总算见了这个庶弟,却仍端着架子:“听说你常去后山那小庙?”
“大哥明鉴,”曾友于躬身道,“弟确实拜会了胡三太爷。仙家说,咱家兄弟不睦,已触怒祖灵。若不及早和解,恐有更大的祸事。”
曾孝将信将疑,但连日来的怪事让他心里发毛。此时,曾忠、曾信也来劝说:“大哥,宁可信其有啊。再说,友于他们终究是咱亲弟弟...”
在众人劝说和怪事连连的压力下,曾孝勉强同意重修家规,让庶出兄弟搬回西厢,田地重新分配。可心里那根刺,却未真正拔除。
半年后,曾家庄遭了马匪。一伙从蒙古流窜来的悍匪趁夜打劫,首当其冲就是曾家大院。曾孝吓得躲进地窖,曾忠、曾信各顾各家。反倒是曾友于组织起庶出三兄弟和长工们,用锄头棍棒守住东院。
混乱中,曾仁为救被匪徒抓住的曾孝长子,背上挨了一刀;曾义平时懦弱,这时却拼死护着女眷;曾友于更是一人守住大门,额头被砍伤也半步不退。直到天亮时官兵赶到,匪徒才散去。
经此一劫,曾孝看着为自己儿子流血的曾仁,看着满脸是血的曾友于,终于幡然醒悟。他在祖宗牌位前痛哭流涕:“爹,儿子错了!儿子对不起弟弟们啊!”
从此,曾家嫡庶兄弟真正和解。曾孝主动提出重新分家,五兄弟各得两成,剩下半成设为族产,用于祭祀助学。曾友于被推举为家族执事,处理内外事务。
而最奇的是,曾家太平后,后山小庙的香火又旺了起来。有人说曾友于每月初一十五必去上香;有人说曾家祭祖时,总能看到一只红狐狸在远处观望;还有人说,曾家后来几代出了不少读书人,都是保家仙庇佑。
曾友于活到八十高龄,无疾而终。出殡那日,漫天纸钱中,有人看见三道红影一闪而过。当晚,曾家现任族长梦见祖父曾友于,老人满面红光地说:“告诉子孙,胡三太爷请我去做保家仙的文书了。记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嫡庶和睦,家道永昌。”
这故事在关东一带流传至今。老人常说:你看那曾家庄的曾家,百年来人丁兴旺,不就是因为听了保家仙的话,懂得了“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么?所以啊,做人不能太刻薄,做事要留余地,举头三尺有神明,保家仙可都看着呢!
至于那胡三太爷是否真有其仙?曾家后人都笑而不语,只在每年冬至祭祖时,总要多摆一副碗筷,多敬三杯酒。酒洒在地上,转眼就渗得无影无踪,像被什么喝去了似的。
这大概就是民间常说的:信则有,诚则灵。鬼神仙怪的事儿,谁说得清呢?但这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可是实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