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天津卫海河边有个广和戏楼,原是前清王爷的产业,后来转给了本地富商林守业。林守业有个独生子,名叫林嘉平,生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是天津卫有名的俊俏公子。
林嘉平自小念洋学堂,十六岁时已是天津南开中学的优等生,写得一手好钢笔字,说一口流利英文。可他偏有个怪癖——最爱听戏,尤其痴迷评剧,但凡名角登台,他必坐头排,散场后还常去后台送花篮、递名帖。
林老爷子对此颇为不满:“咱们林家是做绸缎起家的体面人家,你跟那些戏子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林嘉平嘴上应着,私下却依旧往戏楼跑。这年春末,广和戏楼从北平请来一位新角儿,名唤温姬,专攻青衣。海报上说她“年方二八,色艺双绝”。
首演那日,林嘉平早早定了雅座。大幕拉开,温姬一开腔,他便愣住了——那嗓音清亮婉转,似莺啼山谷,又如珠落玉盘。待她转身亮相,更是惊为天人: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水袖轻扬间,竟不似凡间人物。
戏散后,林嘉平照例去后台。别的角儿都在卸妆说笑,唯独温姬的化妆间门帘低垂。班主搓着手赔笑:“林公子,温姑娘说了,今日乏了,不见客。”
林嘉平也不强求,只将一篮时新水果和一张洒金名片留在门外。次日再来,温姬竟亲自迎了出来,两人一聊便是半个时辰。自此,林嘉平成了温姬唯一的座上宾。
奇怪的是,温姬只在夜间演出,白天从不见人。问她住何处,她只说“离戏楼不远”;邀她游园吃茶,她总推说“要练功”。班主和戏班众人对她也是讳莫如深,问急了,只道:“温姑娘是班主重金聘来的,咱们只管同台,不问来处。”
林嘉平被情所迷,哪里顾得上细想。不出三月,两人已如胶似漆。温姬不仅戏唱得好,诗词书画也样样精通,常与林嘉平吟诗作对,林嘉平愈发觉得找到了红颜知己。
一日深夜,两人在后台闲聊,温姬忽然轻叹:“我观公子气色,近来似有血光之兆。”
林嘉平笑道:“你还会看相?”
温姬正色道:“我家传有些方术。这样吧,我给公子一道符,你贴身戴着,可保平安。”说着取出一枚叠成三角的黄色符纸,隐隐有朱砂痕迹。
林嘉平虽不信这些,但美人所赠,自然珍重收下。说来也巧,次日他乘黄包车回家,过十字路口时,一辆卡车失控冲来,黄包车夫吓得腿软,眼看要撞上,那卡车却奇迹般猛打方向盘,擦着车边过去了。林嘉平惊魂未定,一摸胸口,温姬所赠的符纸竟已化成灰烬。
他心中骇然,对温姬又多了一分敬畏。
转眼到了七夕,林嘉平在家中设宴,想正式将温姬介绍给父母。林老爷子本不情愿,但拗不过儿子,勉强答应了。
是夜,温姬一袭月白旗袍,略施粉黛,比台上更添几分清丽。林母见了喜欢,拉着手问长问短。温姬应对得体,举止娴雅,全然不似风尘中人。林老爷子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酒过三巡,管家呈上文房四宝——这是林家的规矩,宴请贵客需留墨宝。温姬也不推辞,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了一首七绝:
“银汉迢迢暗度秋,
牵牛织女两悠悠。
若非金风玉露缘,
哪得今宵共倚楼。”
字迹娟秀飘逸,竟是标准的卫夫人体。林老爷子本是科举出身,见了这字,不禁拍案叫绝:“好字!好诗!温姑娘真乃才女!”
林嘉平大感面上有光,也要提笔和一首。他英文虽好,国学底子却薄,憋了半天,写出一首平仄不齐的打油诗。温姬看了,眉头微蹙,却没说什么。
宴罢送客,林嘉平执意要送温姬回去。走到半路,温姬忽然停步:“公子送到此处便可。”
“这怎么行,夜路不安全。”
温姬抿嘴一笑:“我自有法子。”说着,从手袋里取出一支玉笛,轻吹几个音。不多时,街角转出两个穿青布衫的妇人,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对温姬行礼。
“她们是我的老仆,公子请回吧。”温姬说罢,随二人消失在夜色中。
林嘉平心中疑窦丛生:这深更半夜,两个妇人从何而来?温姬究竟是何来历?
几日后,林嘉平偶遇戏班琴师老赵,硬拉去酒楼,灌了几杯酒,套起话来。
老赵酒意上头,压低声音道:“林公子,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提醒你一句——离温姑娘远点。”
“这是为何?”
老赵四下张望,声音更低:“她不是人。”
林嘉平手一抖,酒洒了半杯。
老赵接着说:“去年班主去直隶乡下采买戏服,路过一处荒山,见有个破败戏台,台上竟有人在唱《牡丹亭》。走近一看,是个极美的女子,自称温姬,说是逃难至此,愿入戏班谋生。班主见她唱得好,便带了回来。”
“这有何古怪?”
“怪就怪在,”老赵咽了口唾沫,“她只在夜里唱戏,不吃不喝,后台供奉的梨园神神位,每逢她上场,香火就灭。还有,上月鼓佬夜里上厕所,看见她在后院...在月光下没有影子!”
林嘉平听得脊背发凉,强笑道:“赵师傅说笑了。”
“信不信由你。”老赵摆摆手,摇摇晃晃起身走了。
林嘉平心中打鼓,想起温姬的种种异常:不见日光、行踪诡秘、那枚化为灰烬的符纸...可转念一想,温姬待他温柔体贴,才情出众,哪有半分鬼魅之气?定是戏班人嫉妒,编派谣言。
他决定弄个明白。
当晚,林嘉平提前躲在后台杂物间。温姬的戏码是《玉堂春》,唱到“苏三离了洪洞县”那段时,他偷偷溜进她的化妆间。梳妆台上简简单单,只有几样胭脂水粉。他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打开衣箱,只有几件戏服。
正失望时,忽然瞥见墙角有个紫檀木小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最上面一张写着:“民国三年七月初七,与林郎初遇于广和楼。”
林嘉平心头一热,继续翻看,都是温姬写的日记随笔。翻到后面,却见字迹越发潦草,有一页写着:
“妾本前清嘉庆年间人士,河北沧州温氏女,少嗜戏曲,为父母所不容,私奔入戏班。十八岁那年,班船渡运河时倾覆,溺毙而亡。因执念未消,魂魄附于戏服之上,漂泊百年。今遇林郎,如枯木逢春,然人鬼殊途,终非长久...”
看到此处,林嘉平如遭雷击,手中信纸飘落在地。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慌忙将东西放回原处,刚藏好,温姬已推门进来。她一眼就看到地上未捡净的纸屑,脸色顿时苍白。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温姬凄然一笑:“公子都知道了?”
林嘉平鼓起勇气:“你...你真是...”
“是,我是鬼。”温姬坦然道,“百年前淹死的孤魂野鬼。因痴迷戏曲,魂魄不散,借戏服显形。遇见公子,是我百年来最快乐的日子。若公子惧怕,我即刻便走,永不出现。”
看着温姬梨花带雨的模样,林嘉平心软了:“我不怕!人怎样,鬼又怎样?我只知你是温姬,是我心爱之人。”
温姬泪如雨下,扑入他怀中。
自此,两人更加亲密。林嘉平甚至想向父母挑明,娶温姬为妻。林老爷子勃然大怒:“娶戏子已是败坏门风,更何况...更何况那种东西!你要气死我不成!”
林嘉平梗着脖子:“温姬虽是鬼魂,但知书达理,才貌双全,比许多活人强过百倍!”
父子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却说广和戏楼附近,有个摆卦摊的刘半仙,此人有些真本事,早年曾在龙虎山学过道术。他早看出戏楼阴气重,暗中观察多日,断定有女鬼作祟。
这日,刘半仙拦住林嘉平:“公子印堂发黑,恐被邪祟缠身。”
林嘉平不悦:“胡说什么!”
“公子身边是否有一女子,昼伏夜出,不食烟火,畏避日光?”
林嘉平心头一震,嘴上却硬:“没有的事!”
刘半仙冷笑:“那女鬼吸人阳气,公子如今尚不觉得,日久必伤根本。我这里有道符,公子贴在卧房门上,她便再不能近身。”说着塞过一张黄符。
林嘉平本想扔掉,转念一想,将符纸揣入怀中。
夜里见到温姬,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日间之事。温姬脸色大变:“那刘半仙我听说过,确实有些道行。他若插手,我恐怕...”
“你放心,我绝不会用他的符!”林嘉平急忙表忠心。
温姬却摇头:“没用的。他既盯上我,必不会善罢甘休。公子,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不行!”林嘉平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有办法。咱们离开天津,去上海,去广州,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温姬感动不已,依偎在他怀中。
两人悄悄筹划私奔。林嘉平变卖了几件母亲给的金器,凑足盘缠;温姬则说要去取一件重要物事,三日后在码头汇合。
这三天里,林嘉平度日如年。第三日一早,他收拾细软,留书一封,悄悄出门。刚到院中,却被父亲拦住了。
“逆子!你要跟那女鬼私奔?”林老爷子手持家法,气得浑身发抖。
原来,刘半仙见林嘉平不听劝,直接找上了林老爷子,将温姬是鬼之事和盘托出。林老爷子起初不信,刘半仙便让他暗中观察:温姬从不用膳、月光下无影、猫狗见之惊逃...种种迹象,由不得他不信。
“爹,温姬虽是鬼,但从未害人,我们真心相爱...”
“荒谬!”林老爷子一杖打来,“人鬼殊途,这是天道!你再执迷不悟,我就请刘道长收了她!”
林嘉平大惊,跪地哀求:“爹,求您放过她,我保证跟她离开天津,永不回来!”
父子正在僵持,忽然管家慌慌张张跑来:“老爷,门口...门口来了个女子,自称温姬,求见少爷!”
林老爷子怒道:“还敢上门!请刘道长!”
“不必请,我来了。”刘半仙从影壁后转出,手持桃木剑,腰挂八卦镜。
温姬飘然而入,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对林老爷子盈盈一拜:“林老爷,小女子今日来,并非纠缠,而是辞行。我与公子情缘已尽,特来告别。”
林嘉平心如刀绞:“温姬,你...”
温姬深深看他一眼,转向刘半仙:“道长不必动手,我自会离去。只求容我与公子说最后一句话。”
刘半仙捻须道:“你若肯自行往生,贫道也不为难。”
温姬走到林嘉平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妾身生前最爱之物,留与公子做个念想。公子保重。”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林嘉平抓住她的手,只觉冰凉刺骨,“我跟你一起走,不管是人是鬼,我都不在乎!”
林老爷子暴喝:“逆子!你敢踏出这门,就不再是我林家人!”
林嘉平红了眼:“爹,恕孩儿不孝!”拉起温姬就要走。
刘半仙叹道:“公子,你被她迷了心窍。今日贫道就让你看看她的真面目!”说着,八卦镜一晃,一道金光射向温姬。
温姬惨叫一声,身形剧颤,竟渐渐变得透明,隐约现出溺水之状:面色青白,口鼻渗水,衣衫湿透贴在身上,赫然是个淹死鬼的模样。
林嘉平惊得松了手。
温姬惨笑:“公子终于怕了?”她身形一晃,恢复原貌,眼中却满是绝望,“百年修行,毁于一旦。罢了,罢了...”
她转向刘半仙:“我愿往生,只求道长超度。”
刘半仙点头,取出法器,开始念诵经文。温姬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晨光中。
林嘉平瘫坐在地,手中玉佩尚有余温。
自那以后,林嘉平像变了个人,整日闭门不出。林老爷子怕他闷出病来,四处托人说亲,可林嘉平一概拒绝。
三月后的一天,林嘉平独自去广和戏楼。戏楼已换了班底,温姬的痕迹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坐在昔日雅座,恍如隔世。
散场时,他在门口遇见老赵。老赵见他憔悴,叹道:“林公子,还没放下?”
林嘉平苦笑:“放不下。”
老赵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其实...温姑娘可能没完全消失。”
林嘉平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前几日我去乡下办事,路过一座荒庙,听见里面有唱戏声,偷偷一看,竟是个穿戏服的女鬼在唱《牡丹亭》。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段唱腔,像极了温姑娘。”
林嘉平一把抓住他:“在哪儿?带我去!”
老赵带他来到沧州郊外一座破庙。庙里供着不知名的神像,蛛网遍布。两人等到半夜,果然听见幽幽的唱戏声。
林嘉平冲进庙中,只见月光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唱戏,正是温姬!
“温姬!”他大喊。
那身影一顿,缓缓转身,果然是温姬,却比往日更加虚幻。
“公子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跟我回去!”
温姬摇头:“我魂魄已散大半,不久便要彻底消失。公子忘了我吧。”
“不!一定有办法!”林嘉平忽然想起什么,“刘半仙!他既能收你,定有办法救你!”
温姬苦笑:“道长已尽力超度,是我执念太深,残魂不散。公子,能再见你一面,妾已无憾。”说着,身形开始飘散。
林嘉平不顾一切扑上去,却抱了个空。温姬最后化作几点萤火,绕他飞了三圈,消失在夜风中。
他跪在破庙里,失声痛哭。
回到天津后,林嘉平大病一场。病中,他总梦见温姬,有时在戏台,有时在书房,有时就在这屋里,为他研墨铺纸。
病愈后,他像换了个人,发奋读书,两年后考取燕京大学。临行前夜,他整理旧物,翻开一本《西厢记》,里面滑出一张纸,是温姬的笔迹:
“闻君将北上求学,妾心甚慰。缘起缘灭,皆有定数。愿君前程似锦,勿以妾为念。温姬绝笔。”
纸上有水渍晕开的痕迹,不知是泪是雨。
林嘉平将纸小心收起,望向窗外明月,轻声道:“我等你,无论百年千年。”
多年后,林嘉平成为知名学者,终身未娶。每逢七夕,他必独坐书房,摊开宣纸,写下同一首诗:
“银汉迢迢暗度秋,
牵牛织女两悠悠。
若非金风玉露缘,
哪得今宵共倚楼。”
写罢,总会对着空气喃喃:“温姬,我字练好了,你来看看...”
有人说,夜深人静时,常听见他书房里传来女子的轻笑和唱戏声。也有人说,曾见月光下,两个影子并肩站在窗前,一个提笔,一个研墨,宛若当年。
这故事在天津卫传了很多年,真真假假,无人说得清。只有广和戏楼的老人们还记得,曾有个极美的青衣,和一个痴情的公子,在戏里戏外,演了一出人鬼情未了。
而那座沧州破庙,后来常有情侣去祭拜,说是求姻缘灵验。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副对联,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手笔:
“百年魂魄犹念戏
一片痴心只为君”
横批:“情之所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