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年间,关外长白山下有个李家屯,屯里有个年轻书生名叫李文渊。这李文渊父母早亡,靠族中接济读了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却屡试不第,便在屯里办了个简陋学堂,教几个孩童识字念书,勉强糊口。
这年深秋,李文渊受邻村张家之邀,前去为孩子启蒙讲学。途中需翻越老鸹岭,此岭古木参天,常有猛兽出没。李文渊清早出发,行至半山腰时,忽闻林间传来低沉吼声,吓得他两腿发软。
正惶恐间,一道身影自密林中跃出,竟是个身着破旧猎装、身材魁梧的汉子。这汉子浓眉环眼,络腮胡子如钢针般根根直立,肩上扛着只刚咽气的野猪,少说也有二百来斤。
“书生莫怕,是山风灌进石缝里的声响。”汉子声如洪钟,震得李文渊耳膜嗡嗡作响。
李文渊定了定神,作揖道:“多谢壮士指点,在下李文渊,欲往张家村去。”
汉子打量他一番,哈哈笑道:“你这身板走这山路,怕是要走到天黑。我正要下山换些盐巴,顺路带你一程。”
两人结伴而行。汉子自称姓苗,单名一个“山”字,世代在山中狩猎为生。他步伐稳健,扛着野猪如若无物,边走边与李文渊闲谈。李文渊发现这苗山虽相貌粗犷,言谈间却颇有见识,对四书五经竟也能点评一二,不由暗暗称奇。
行至一处山涧,苗山忽停下脚步,盯着溪流对岸。李文渊顺他目光望去,只见对岸草丛中有团黑影蠕动,细看竟是只通体雪白的小狐,后腿被捕兽夹夹住,正低声哀鸣。
“是只白仙儿。”苗山眉头微皱,“这东西灵性得很,轻易不伤人。”
李文渊心生怜悯:“能否救它一救?”
苗山点头,纵身跃过山涧,那涧宽丈余,他竟一跃而过。只见他俯身轻抚白狐额头,那白狐竟不再挣扎。苗山双手发力,精铁打造的兽夹“咔嚓”一声断裂。白狐脱困后并不逃走,反人立而起,朝着苗山作了个揖,又转向李文渊点了三下头,这才遁入林中。
“它谢你呢。”苗山笑道,“白仙儿记恩,将来必有所报。”
李文渊只当是山中奇遇,并未放在心上。二人继续赶路,日落时分方到张家村。临别时,苗山从怀中掏出一块黝黑徽墨:“李兄弟,这块墨你且收着。若遇危难,焚此墨可保平安。”
李文渊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那墨入手沉实,隐隐有松香之气。
在张家村教了半月书,李文渊得了些酬劳,启程回李家屯。行至老鸹岭时已是黄昏,忽见前方山道上有三人结伴而行,看打扮也是读书人。李文渊加快脚步追上,互通姓名,得知三人是邻县赴考归来的秀才:为首者姓蒋,四十来岁;另二人一姓马,一姓周,皆三十出头。
四人结伴,行至岭中最险峻处——当地人称为“鬼见愁”的隘口时,天色已完全暗下。蒋秀才提议就地歇息,待天明再行。众人拾柴生火,围坐取暖。
蒋秀才自诩才高,提议联句助兴。他先起一句:“月黑风高岭路长。”
马秀才接道:“书生结伴心不慌。”
周秀才沉吟片刻:“若非功名驱策急。”
轮到李文渊,他本不善此道,勉强接道:“何须夤夜赶路忙。”
蒋秀才听罢摇头:“李兄此句平仄虽合,意境却俗。读书人当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志向,岂可畏难?”
李文渊面红耳赤,低头不语。这时,忽闻林深处传来豪迈笑声:“好一群酸腐秀才,死到临头还在卖弄文采!”
众人惊起,只见火光映照处,走出个魁梧身影,正是苗山。他依旧穿着那身猎装,腰间却多了个酒葫芦。
“苗兄!”李文渊惊喜道。
苗山朝他点点头,又扫视三秀才:“这老鸹岭夜间有狼群出没,你等在此高声吟诗,是怕狼找不着你们么?”
蒋秀才见来人粗鄙,心生不快:“我辈读书人,自有圣贤庇佑,区区野狼何足道哉?倒是你这山野村夫,不懂礼数,惊扰雅兴。”
苗山仰天大笑,声震山林:“雅兴?就你们那几句打油诗?我虽粗人,也听得出来狗屁不通!”说罢解下酒葫芦猛灌一口,“来来来,我给你们吟一首真格的。”
他踱步至悬崖边,望着山下点点灯火,朗声道:
“山高岂碍白云飞,
竹密何妨溪水流。
猛虎卧岗惊雀散,
书生闭户话封侯。
功名不过坟头纸,
文章终成厕中筹。
不如大醉三千日,
管他冬夏与春秋!”
此诗一出,四座皆惊。李文渊只觉诗中豪气干云,而蒋秀才等人则面红耳赤——诗中“书生闭户话封侯”分明是在讥讽他们。
马秀才恼羞成怒:“粗鄙之人,也配谈诗?可知平仄对仗?”
苗山冷笑:“诗以言志,贵在真性情。你们那些矫揉造作之句,连林间山雀都不愿听。”他转向李文渊,“李兄弟,我劝你离这些人远些,免得沾了酸腐气。”
蒋秀才大怒,正要反驳,忽闻四周传来凄厉狼嚎,由远及近。火光之外,幽幽绿眼如鬼火般浮现,竟有十余只饿狼将众人团团围住。
“狼……狼群!”周秀才吓得瘫软在地。
蒋、马二人也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李文渊突然想起苗山所赠徽墨,急忙从行囊中取出,正要询问如何用法,却见苗山大步走向狼群。
“孽畜,退下!”苗山一声暴喝,声如炸雷。
说也奇怪,那些狼竟纷纷后退,发出畏惧的低鸣。为首的头狼体型格外硕大,它盯着苗山,迟疑不前。
苗山解下腰间猎刀,割破掌心,将鲜血洒在地上:“此路不通,另寻他处去吧。”
头狼嗅了嗅血迹,仰天长嚎一声,竟带着狼群缓缓退入林中,转眼消失不见。
三秀才看得目瞪口呆。苗山转身,掌心伤口已不知何时愈合如初。他冷冷道:“今夜狼群虽退,保不齐还会回来。你等速速下山,莫再耽搁。”
蒋秀才此时再无傲气,连连作揖:“多谢壮士相救,敢问壮士高姓大名,他日必当厚报。”
苗山摆摆手:“山野之人,不留姓名。记住,出了这山,今夜之事休要再提,否则……”他眼中寒光一闪,“恐有祸端。”
三秀才诺诺连声,收拾行装便要下山。李文渊欲与苗山同行,苗山却道:“李兄弟且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待三秀才走远,苗山才叹道:“李兄弟,你心地纯良,可惜太过软弱。这世道,太过老实易受欺侮。我赠你那块墨,乃取深山古松烟煤,又加了特殊材料制成。若遇危难,焚之可得一时庇护。但切记,外力终是外力,人终究要靠自己。”
李文渊不解:“苗兄究竟是何人?那狼群为何如此怕你?”
苗山神秘一笑:“这山中精怪,哪个不知‘山君’名号?我在此修炼三百载,寻常野兽岂敢造次。”见李文渊惊愕,他又道,“莫怕,我虽非人类,却从不害有德之人。你当初救那白仙儿,它已托梦于我,要我照拂于你。”
李文渊这才恍然大悟。苗山又道:“那三个秀才,蒋、马二人心术不正,将来必遭报应;周秀才虽怯懦,却无大恶。你且记住,明年春闱之后,切莫与蒋、马二人同赴任何宴席。”
言毕,苗山从怀中取出一支狼毫笔:“此笔赠你,好生研习书法文章。他日若有所成,莫忘山中有故人。”说罢,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阵清风消失无踪,唯余松涛阵阵。
李文渊握着那支笔,怔立良久。回到李家屯后,他谨记苗山嘱咐,闭门苦读,书法文章日益精进。那支狼毫笔神奇异常,用它写字如有神助,笔走龙蛇,气韵生动。
转眼到了次年春闱,李文渊竟中了举人。放榜之日,蒋、马、周三人也来道贺——蒋、马二人同样中举,周秀才则名落孙山。蒋秀才提议在县城酒楼设宴庆贺,邀众人同往。
李文渊想起苗山警告,婉言谢绝。蒋秀才不悦:“李兄这是看不起我等?”
李文渊推说身体不适,蒋、马二人只得作罢,与另外几位新科举人同去。周秀才落第心灰,也早早回乡去了。
三日后,县城传来骇人消息:蒋、马等五位举人在酒楼畅饮时,楼板突然坍塌,五人跌落重伤。其中蒋、马二人伤及脊柱,余生瘫痪在床;另外三人虽保性命,却也落下残疾。
李文渊闻讯骇然,猛然想起苗山所言“切莫与蒋、马二人同赴宴席”,不禁冷汗涔涔。他赶去探望,只见蒋秀才卧病在床,神情恍惚,喃喃自语:“有虎……有虎追我……”
马秀才更是不堪,见人便喊:“山君饶命!山君饶命!”
李文渊心下明了,这必是苗山所说的“报应”。他暗叹一声,留下些银两便告辞了。
秋日某天,李文渊正在学堂授课,忽有学童跑来:“先生,门外有只白狐,叼着个包袱。”
李文渊出门一看,果然是当初所救的那只白狐。白狐将包袱放在门前石阶上,朝李文渊作了个揖,转身消失在林间。
李文渊打开包袱,里面是数卷古籍,皆是失传已久的珍本,另有一封信,笔迹苍劲有力:
“文渊吾弟:见字如晤。兄已功德圆满,不日将离此山,赴昆仑赴任。赠书数卷,助弟学问。蒋、马二人多行不义,酒楼之事乃其自身孽障所招,非兄所为,弟勿多虑。山高水长,或有再会之期。兄苗山手书。”
李文渊朝深山方向郑重三拜。此后他苦读白狐所赠古籍,学问大进,三年后进京赶考,竟中进士。但他看透官场险恶,请辞外放,回到关外做了个小小知县,为官清廉,爱民如子。
每年重阳,李文渊必登老鸹岭,在一处峭壁上焚香祭拜。当地人说,曾见李知县与一魁梧汉子在山中对饮,笑声朗朗。又有人说,李知县书房中常年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虬髯壮士立于山巅,题着四句诗:
“山高岂碍白云飞,
竹密何妨溪水流。
莫道书生无胆气,
也曾岭上会山君。”
至于那“山君”究竟是何方神圣,众说纷纭。有说是得道虎仙,有说是山神化身,还有说是长白山修炼的保家仙。李家屯的老人们则信誓旦旦地说,早年确有个姓苗的猎户住在深山里,能力擒虎豹,但光绪末年就再没人见过了。
唯山中采药人偶尔提起,月圆之夜,老鸹岭深处会传来豪迈的诗朗诵声,惊得飞鸟四散。你若循声而去,却只见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哪有什么人影?只在那溪边巨石上,有时会发现用苍劲笔力刻下的新诗句,墨迹似干未干,松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