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胶东半岛有个靠海的小村子叫杜家疃。村里有个三十来岁的货郎叫杜振邦,因他走街串巷时总哼着小调,人都叫他“杜小调”。杜小调早年丧父,是母亲刘氏一手拉扯大的,日子虽苦,娘俩却相依为命。后来杜小调娶了邻村王屠户的女儿王月娥为妻,这王月娥生得倒也端正,只是性情刻薄吝啬,过门后对婆婆百般挑剔。
这年秋后,杜小调要往百里外的即墨县城贩一批海货,临行前悄悄塞给母亲两吊钱:“娘,这钱您收着,我不在时您买些细粮吃。”又对妻子叮嘱:“月娥,我不在家,你定要好生侍奉娘。”王月娥嘴上应着,眼珠子却盯着那两吊钱转。
杜小调一走,王月娥便换了副嘴脸。头两天还将就,第三天就说婆婆糟践粮食,把白面锁起来,只给婆婆吃掺了麸皮的窝头。刘氏年近六旬,牙口不好,又怕儿子家宅不宁,便忍气吞声。
这日王月娥从娘家回来,提回半斤猪头肉,自己关起门吃得满嘴流油。刘氏在院里闻到香味,咽了咽口水,没作声。偏巧隔壁李婶来借箩筐,瞧见这光景,悄悄对刘氏说:“老嫂子,你这儿媳也太不像话了。”刘氏苦笑摇头:“罢了,家和万事兴。”
夜里,王月娥做了个怪梦。梦中一个穿红袍戴乌纱、面如黑炭的官差对她说:“不孝有三,虐待尊长为大不敬。雷部已记下你的恶行,若不知悔改,七日之内必有天罚。”王月娥惊醒,浑身冷汗,却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翻个身又睡了。
次日恰逢刘氏生辰。老太太清早起来,见灶房冷清,便自己烧火想煮碗寿面。王月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见婆婆动灶,劈手夺过面盆:“老不死的,就知道糟践粮食!”刘氏颤声道:“今日是我生辰……”王月娥冷笑:“生辰怎么了?还得给你摆酒席不成?”竟从泔水桶里捞出一块发馊的饼子扔给婆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叹息。王月娥开门看时,却不见人影,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蹲在墙头,眼珠子碧莹莹地盯着她。王月娥拾起扫帚就打,那狐狸纵身一跃,化作白烟不见了。
当夜,王月娥又梦到那黑脸官差。这次官差手持账册念道:“恶行再加一笔:生辰之日以馊食辱母。雷公账上,已满三笔。”王月娥在梦中嘴硬:“什么雷公电母,都是骗人的!”官差冷笑:“你可知这杜家疃的保家仙是谁?正是南山修炼五百年的胡三太爷。你昨日赶走的白狐,便是他派来看顾杜家的小仙。你已惹恼了地仙,天雷不远矣。”
王月娥这次惊醒后,心里直打鼓。她想起村里老人常说,杜家疃确有胡三太爷保一方平安,每逢大旱,村民去南山狐仙洞求雨,多有灵验。但她转念一想:“什么神仙鬼怪,都是人编的!”便又硬起心肠。
却说杜小调在即墨县城,这夜也做了个怪梦。梦中母亲瘦骨嶙峋,哭着对他说:“儿啊,娘怕是等不到你回来了。”杜小调惊醒后心惊肉跳,货也不贩了,连夜往回赶。
此时家中已生变故。王月娥虐待婆婆的事,村里传开了。几个老太太指指点点,王月娥恼羞成怒,变本加厉,竟让婆婆去村外荒地挖野菜。刘氏年老体弱,在荒坡上摔了一跤,昏倒在地。
恰逢南山胡三太爷座下的小狐仙巡山路过,见状忙回洞禀报。胡三太爷叹道:“这妇人屡教不改,已触天条。我虽为地仙,不便直接插手人间刑罚,但可上表雷部。”当即焚表通天。
次日黄昏,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王月娥正坐在炕上嗑瓜子,忽见窗外电闪雷鸣,一个炸雷竟劈在院中老槐树上。她吓得钻到桌底,却听门外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是个穿青布袍、瞎了一只眼的老道士,手持拂尘,声音沙哑:“女施主,贫道云游路过,见你家宅黑气冲天,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王月娥本想赶人,但见天色诡异,便问:“可有解法?”
道士独眼中精光一闪:“解法倒有,只看你肯不肯。需将你平日苛待婆婆的恶行一一写下,焚香忏悔,并从此洗心革面,孝敬尊长。另备三牲祭礼,今夜子时到村口土地庙谢罪。”王月娥表面应承,心里却想:“定是江湖骗子来讹钱!”随便包了几个铜钱打发道士走了。
道士摇头叹息,走出村口时身形一晃,竟变作先前那只白狐,往南山去了。
当夜子时,王月娥自然没去土地庙。她睡得正酣,忽然被一阵腥风惊醒。睁眼一看,屋里竟站着两个怪人:一个面如蓝靛,发似朱砂,手持雷公锤;一个面如白纸,唇若涂丹,手持雷公凿。正是雷部差役。
蓝脸差役喝道:“王月娥,你虐待婆母,屡犯天条,今奉雷部法令,将你打入畜生道!”说罢举起雷公锤。王月娥吓得魂飞魄散,连喊“饶命”。白脸差役道:“念你阳寿未尽,暂留人形,但需受猪身之苦,以儆效尤!”
只听“咔嚓”一声霹雳,王月娥惨叫一声,滚落床下。待她爬起来时,只觉头重脚轻,到镜前一照——镜中竟是个猪头人身的怪物!她想喊,却只能发出“嗷嗷”的猪叫声。
此时杜小调刚好赶到家门前,听见雷声惨叫,破门而入。见此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猪头人身的王月娥扑过来扯他衣袖,泪如雨下。杜小调细看那衣裳首饰,确是妻子之物,不禁骇然。
忽听门外有人说话:“杜善人莫怕。”只见那独眼道士飘然而入,拂尘一摆,“此乃尊夫人受天罚之相。她虐待婆母,触怒天地,故遭此报。”杜小调忙跪求破解之法。道士叹道:“天罚已下,难以全解。但她若真心悔改,或可渐复人形。你需每日以善功为她赎罪,并好生奉养老母,三年之后,再看造化。”
这时,里屋传来刘氏的呻吟声。原来老太太昏倒荒地,被邻人所救送回。杜小调忙去照看母亲,再回头时,道士已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纸灰。
王月娥自此被关在后院柴房。杜小调虽恨她苛待母亲,但念及夫妻一场,每日送饭照料。村里人听说此事,有说报应不爽的,有说该请法师驱邪的。杜小调听从道士嘱咐,每日除了照料母亲和妻子,还修桥补路、周济贫苦,为妻赎罪。
转眼过了大半年。这日村里来了个游方郎中,听说杜家怪事,主动上门。他瞧了瞧猪头人身的王月娥,对杜小调说:“此乃天罚之症,药物难医。但胶州湾有座云梦山,山中有位蛇仙姑,最是慈悲,或可求她帮忙说情。”杜小调安顿好母亲,便带着妻子前往云梦山。
一路艰辛不必细说。到了云梦山蛇仙洞,杜小调焚香跪拜三日三夜,终于得见仙姑——竟是个青衣翠袖、眉目如画的女子,只是行走时裙下隐现蛇尾。蛇仙姑听了缘由,叹道:“雷部天罚,我等地仙无权过问。但我可传你一法:东海之滨有座雷音寺,寺后有棵千年菩提,每年七夕,雷部众神会在此聚会论道。你若能在七夕前赶到,或可遇到雷公,当面求情。”
杜小调千恩万谢,又往东海赶去。这一路风餐露宿,王月娥的猪头虽未变回,但眼中渐渐有了人性光彩,显是真心悔悟了。
七夕前夜,二人终于赶到雷音寺。只见寺后古菩提树下,果然有几个奇形怪状的神人在饮酒论道。其中一个正是那晚见过的蓝脸雷公。杜小调拉着妻子跪地哭诉,将王月娥如何悔改、自己如何行善一一禀明。
雷公饮尽杯中酒,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既然诚心悔改,又有人间善功相抵,倒也不是不能通融。”他对白脸电母道,“且将她刑罚减半,留个记性罢。”电母点头,取出一面银镜照向王月娥。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王月娥的猪头渐渐变回人面,只是左耳边留下一块铜钱大小的猪皮斑,终身不褪。雷公道:“此斑为记,教你时时自省。往后若再行不孝,天罚加倍!”说罢与众神驾云而去。
杜小调夫妻叩首不已。回到杜家疃,王月娥果然洗心革面,侍奉婆婆尽心尽力,左耳那块斑时时常提醒她昔日过错。刘氏见儿媳真心改过,也尽释前嫌,一家和睦。
后来村里人说,每逢雷雨天,常见一只白狐蹲在杜家屋顶,似是守护。又有人说,曾见雷公电母经过杜家疃时,乌云都会绕道而行。杜小调活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下葬那日,有人看见南山方向有白狐拜月,东海方向有青蛇起舞。
至于王月娥耳后那块斑,杜家后人代代相传这个故事,告诫子孙: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孝之人,天地不容。而那本记载人间善恶的“雷公账”,据说至今还在某个地方,一笔一笔,记得分明。
这故事在胶东一带流传开来,老人常对晚辈说:“做人要孝顺,不然雷公账上记一笔,保家仙都救不了你!”小孩们听了,夜里打雷时便不敢调皮,生怕雷公是来算账的。而杜家疃的土地庙,至今香火不绝,只是没人知道,那庙里的土地像,为何独独左耳后多了一块彩绘的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