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东北长白山脚下的三道沟村出了件怪事。
那年头刚改革开放,乡里要建文化站,派了个姓王的副乡长到各村搜集老物件。这王副乡长本名王有财,四十来岁,生得圆头大耳,一脸福相,可村民暗地里都叫他“王扒皮”。此人雁过拔毛,下乡收东西从来是“高价征集,低价补偿”,一转手卖到城里古董商手里,差价都进了自己腰包。
这回他到三道沟,盯上了村东头老杨头家祖传的一对乾隆年间的青花瓷瓶,还有村西李寡妇家丈夫留下的晚清红木梳妆台。王有财带着两个干事,开着一辆破吉普就进了村。
“老杨头,这是乡里的征集令,您这对瓷瓶是封建残余,放在家里不合适,乡里文化站展出是对文物的保护。”王有财话说得冠冕堂皇,手里却只掏出二十块钱,“这是乡里给的补偿,您收好。”
老杨头急得直跺脚:“王乡长,这、这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去年省里来的专家说值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那是资本主义思想!”王有财脸一沉,“二十块,爱要不要,明天我让人来取。”
转身又到李寡妇家,红木梳妆台更是只给了十五块。李寡妇眼泪汪汪,这梳妆台是她结婚时丈夫亲手打的,丈夫前年矿难没了,就剩下这点念想。
消息传开,村里炸了锅。但王有财是副乡长,谁敢明着对抗?村里最有威望的孙老爷子叼着旱烟袋,半晌说了句:“人在做,天在看,咱三道沟不是没灵性的地方。”
说来也怪,这三道沟村北有片老林子,自古传说有黄大仙保佑。村里人逢年过节都会去林子边摆点贡品,求个平安。老辈人说,光绪年间村里闹饥荒,就是黄大仙显灵,引着村民在林子深处找到了一片野果林,熬过了冬天。
这天傍晚,王有财在村长家喝得醉醺醺的,正要开车回乡里。突然车前闪过一道黄影,吉普车猛地一颠,熄火了。司机下车检查,怎么也打不着火。
“见鬼了!”王有财骂骂咧咧。
这时,从路边林子里走出个少年,十七八岁模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布衣裳,眼睛滴溜溜转得灵活。
“领导,车坏了?我家就在前面,要不歇歇脚,我爹会修车。”少年笑嘻嘻地说。
王有财正愁没处去,便跟着少年进了村北的老林子。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眼前豁然开朗,竟有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在这荒郊野岭显得格外突兀。
院里正房灯火通明,传来阵阵笑声。少年引着王有财进门,只见屋里摆着八仙桌,围坐着四个衣着各异的人。
上首是个白发老者,穿一身藏蓝中山装,戴着老花镜,像个退休干部。左边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穿着绸缎褂子,像个旧时商人。右边是个精瘦的汉子,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下首是个面容清秀的妇人,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
“爹,几位叔伯,这位是乡里的王领导,车坏了,我请来歇歇脚。”少年介绍道。
白发老者连忙起身:“贵客临门,快请坐。正好我们哥几个在喝酒闲谈,王领导若不嫌弃,一起喝两杯?”
王有财本就是酒腻子,见桌上摆着几瓶茅台,眼睛都直了——这年头茅台可是稀罕物。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
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白发老者自称姓黄,是这林场的退休干部。胖商人姓胡,是做山货生意的。精瘦汉子姓柳,是矿上的技术员。妇人姓白,是公社小学的老师。
聊着聊着,话题转到最近乡里征集文物的事上。
胡商人抿了口酒:“王领导,听说您最近收了不少好东西?我有个朋友在省城做古董生意,要不帮您牵个线?”
王有财心里一动,但嘴上打着官腔:“都是为公家办事,不合适不合适。”
柳技术员嘿嘿一笑:“王领导清正,佩服佩服。不过咱这穷乡僻壤的,老百姓不懂文物价值,放在家里也是糟蹋,不如让懂行的人保管。”
白老师柔声道:“我听说老杨头那对瓷瓶,去年省里专家估价三百多呢。”
王有财酒劲上来,得意忘形:“三百?那是去年!现在行情涨了,至少五百!还有李寡妇那个梳妆台,红木的,雕工精细,少说也值两百!”
话一出口,他自知失言,连忙补救:“我的意思是,这些文物价值确实被低估了,乡里补偿标准确实有问题,我回去一定反映。”
黄老者笑呵呵地又给他满上一杯:“王领导真是体恤百姓。不过今天只谈风月,莫谈公事。咱们来行个酒令如何?”
王有财自诩文化人,拍胸脯道:“行!什么令?”
“简单,每人说一段顺口溜,要押韵,要应景,说不出来的罚酒三杯。”黄老者说,“就从我开始吧。”
他清清嗓子,念道:
“长白山下三道沟,老林深处有春秋。
黄家在此三百载,护得一方水土收。”
王有财拍手叫好:“好!该我了!”他琢磨半天,念道:
“改革开放春风吹,乡里工作忙不休。
搜集文物建文化,百姓都说有奔头。”
胡商人接道:
“山参貂皮鹿茸角,生意南北货物调。
若问何处利润厚,自古中介抽成高。”
柳技术员笑道:
“矿井深深百米深,乌金滚滚地上流。
技术员,图纸握,分包转包钱不愁。”
白老师掩口轻笑:
“三尺讲台育桃李,工资微薄日子愁。
幸有家长心意重,年节礼品解烦忧。”
王有财听着,总觉得这几人的顺口溜话里有话,但酒劲上头,也没细想。
轮到那引路的少年,他眼睛一转,念道:
“吉普车,四个轮,下乡收宝汗不流。
二十收来五百卖,百姓苦水肚里流。”
王有财脸色一变:“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少年笑嘻嘻道:“王领导莫怪,就是个酒令,说着玩嘛。该您了,再来一个?”
王有财硬着头皮又编了一个,众人轮流又说了几轮。越到后来,顺口溜越直白,句句都暗讽王有财以权谋私。王有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发作又舍不得桌上的好酒。
最后黄老者举杯:“王领导,今天咱们有缘相聚。我送你几句话:民间宝物民间藏,强取豪夺不久长。黄仙护佑三道沟,贪心之人难收场。”
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吹得灯笼乱晃。王有财一哆嗦,酒醒了大半,再看桌上,茅台酒瓶不知何时变成了普通的玻璃瓶,里面的酒也变成了浑浊的米酒。
他猛地抬头,哪里还有什么四合院?自己竟坐在一片荒坟地里,背靠着一棵老槐树。月光下,四周坟包起伏,乌鸦在树上呱呱叫。
“鬼啊!”王有财连滚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林子外跑。
跑到公路边,司机正蹲在吉普车旁抽烟,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王乡长,您跑哪去了?我找了您半天!”
“快、快开车!”王有财钻进车里,浑身发抖。
吉普车居然一打就着。开出三里地,王有财才定下神,忽然觉得怀里沉甸甸的,掏出来一看,竟是三块青砖,用红纸包着,纸上写着:“文物款,请归还。”
回到乡里,王有财病了一场,高烧说明话,总喊着“黄大仙饶命”。病好后,他悄悄把之前克扣的文物补偿款都补给了村民,还自掏腰包给李寡妇家修了房顶。
再说三道沟村,那晚王有财遇怪事的同时,老杨头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黄衣少年对他说:“瓷瓶暂借一用,明日归还。”第二天一早,那对被收走的瓷瓶好端端摆在供桌上,底下压着二十块钱。
李寡妇的梳妆台也回来了,抽屉里多了十五块钱,还有一盒雪花膏。
孙老爷子听说这些事后,在村头老槐树下烧了三炷香,喃喃道:“黄仙显灵,护我一方啊。”
后来有人传说,那晚王有财遇见的,是修炼得道的黄大仙带着几位保家仙——胡(狐狸)、柳(蛇)、白(刺猬)——给他个教训。那黄衣少年,就是常在三道沟一带活动的黄小仙,最是嫉恶如仇。
至于王有财,经此一事收敛了许多,再下乡时规矩多了。只是他始终不明白,那晚究竟是真的遇了仙,还是喝多了做的梦?直到退休后,他跟孙子讲起这事,还常摸着胸口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不假啊。”
而三道沟村的北林子,从此香火更盛了。村民都说,黄大仙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他就活在人们中间,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公平与良知。
这故事在三道沟一带流传至今,老人常说:莫道深山无灵验,黄仙常在百姓间。贪心自有贪心报,举头三尺有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