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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东北奉天城外有个小村叫李家庄,村里有个教书先生叫李守拙。此人五十来岁,左耳自幼失聪,右耳也只能听个大概,乡亲们背地里都叫他“李半聋”。

李守拙早年在奉天城里念过新学堂,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算账,本可在城里谋个差事。但他偏偏恋着乡下的清净,回村办了个私塾,教十几个孩子念《三字经》《百家姓》,也教些算术。村里人敬重读书人,对他倒也客气,只是他那耳朵闹出的笑话,三天三夜说不完。

这年秋天,村里出了件怪事。

先是村东头老张家的鸡窝,一夜之间少了三只最肥的母鸡,地上连根鸡毛都没留下。接着村西头王寡妇晾在院里的衣裳,第二天发现少了一件红肚兜,偏偏是出嫁时压箱底的那件。村里开始传言,说怕是招了“偷仙儿”。

“偷仙儿”是东北民间传说里一类小精怪,不害命,专偷些零碎东西,有时还恶作剧。有人说看见过黄影子窜过墙头,有人说听见夜里房顶有细碎的脚步声。

李守拙对这些传言向来不信。他耳朵不好,夜里睡得沉,什么动静也听不见。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遇上了怪事。

那天傍晚,李守拙批改完学生作业,正准备生火做饭,忽觉右耳一阵奇痒,接着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老聋子灶台底下……藏了三块袁大头……明儿赶集记得带上……”

李守拙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走到灶台边,蹲下身子,伸手往黑黢黢的灶膛下一摸——果然摸出个油布包,里头整整齐齐包着三块银元。这是他去年攒下的,自己都忘了藏在这儿。

“怪了……”李守拙喃喃自语,又觉右耳一痒,那声音又来了:

“王二狗明儿要告假……他爹腿摔了……得去镇上抓药……”

第二天一早,学生王二狗果然没来。李守拙放学后去他家探望,孩子他爹正躺在炕上呻吟,说是昨天傍晚去后山捡柴时滑了一跤。

李守拙心里直打鼓。他这半聋的耳朵,居然能听见这些不该听见的声音?

渐渐地,他发现这“耳报神”似的本事越来越灵。有时是听见谁家丢的东西在哪儿,有时是听见某人有难处。他试探着把这些“听来”的消息,装作不经意地说出去,帮了村里人不少忙。乡亲们开始觉得,这李半聋虽然耳朵不好使,心思却细得很,料事如神。

腊月里的一天,李守拙正教孩子们念“子不语怪力乱神”,右耳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细语,语气慌乱:

“坏了坏了……黄三太爷的小孙子贪玩……被困在老祠堂的房梁上了……下不来了……这要让三太爷知道,非打断它的腿不可……”

李守拙放下书卷,对孩子们说:“今日提前放学,先生有事要办。”

他拄着拐杖,径直往村北废弃多年的李家老祠堂走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祠堂年久失修,房梁上的蛛网积了厚厚一层。

李守拙仰头望去,果然看见房梁角落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瑟瑟发抖。那是一只黄皮子,看体型还是只半大的,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下面。

“莫怕,我寻个梯子来。”李守拙温声道。

那黄皮子似乎听懂了,不再发抖。李守拙从祠堂后院找来一架破梯子,颤巍巍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小东西抱下来。黄皮子在他手心蹭了蹭,突然开口说了人话,声音尖细:

“多谢恩公相救。我是黄三太爷家的孙儿,名叫黄小毛。今日贪玩上来,不想这房梁多年腐朽,不敢跳下。”

李守拙虽已有些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黄小毛继续说:“恩公耳通阴阳,能听仙家密语,这是难得的缘分。我祖父必当重谢。”说完一溜烟从门缝钻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当晚,李守拙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穿黄袍、持拐杖的白须老者,对他拱手作揖:“多谢先生救我那顽劣孙儿。老朽乃本地黄仙家族之长,掌管百里内黄门子弟。先生有耳通之能,乃前世修行所得。今赠先生‘听仙符’一道,贴于床头,可助耳力清明,然切记:仙家事,人间语,不可混淆,更不可妄传天机,否则必遭反噬。”

老者一挥手,一道黄符飘飘悠悠落在李守拙枕边。他醒来一看,枕边果然有张黄纸符,上面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文。

自那以后,李守拙的“耳力”更加厉害了。他能听见村外山精野怪的交谈,能听见土地公婆的唠叨,甚至能隐约听见阴差过路的脚步声。他谨记黄三太爷的告诫,不敢乱说,只是偶尔用这能力帮乡亲们些小忙,在村里的声望越来越高。

开春时,村里来了个巡官,姓赵,是奉天派下来的,专管附近几个村子的治安赋税。赵巡官三十出头,精明能干,但有个毛病——耳朵后头长了个肉瘤,蚕豆大小,不痛不痒,就是难看。他找过不少郎中,都说这瘤子贴着要害,不敢动手。

赵巡官听说李守拙有些“神通”,便上门拜访。李守拙请他进屋喝茶,两人闲聊间,李守拙右耳忽然发痒,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说:

“此乃‘贪耳疮’……非病也……是前世为税吏时多听了不该听的奉承话……化作肉瘤长在耳后……欲消此瘤……需做三件事:一、免去李家庄今年春税;二、重修村口土地庙;三、亲自为村中孤寡老人挑水三日……”

李守拙心里一惊,这分明是本村土地公的声音。他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转告了赵巡官,只是隐去了声音来源,只说是自己“看出”的因果。

赵巡官将信将疑,但瘤子实在恼人,便答应一试。他向上头申请免了李家庄春税,又自掏腰包重修了破败的土地庙,最后真的挑了三天水,给村里七八户孤寡老人每家送了两桶。

说也奇怪,第三天晚上,赵巡官睡梦中觉得耳后发痒,醒来一摸,肉瘤竟已干瘪脱落,只剩一个小疤。他大喜过望,对李守拙奉若神明,逢人便夸李先生是“活神仙”。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连奉天城里都有人听说了李家庄有个“李半仙”。

麻烦也随之而来。

先是附近村的富户周老爷,派人抬着礼盒上门,要李守拙听听他家祖坟风水如何,有没有妨碍子孙仕途。接着是镇上开当铺的刘掌柜,亲自登门,神秘兮兮地问能不能听见“财神爷”说话,指点个发财的门路。

李守拙一一婉拒,说他只能偶尔听见些零碎,不是什么都能听。那些人悻悻而去,背地里说他摆架子。

真正的麻烦来自奉天城里的张督办。这张督办五十多岁,是奉系军阀麾下的红人,掌着后勤粮饷,权势熏天。他最近得了个怪病:一到子夜时分,就听见耳边有人算账,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说他某年某月贪污了多少军饷,某年某月克扣了多少粮草。请了中西名医,都说耳朵没毛病,是心神不宁。张督办却听得真真切切,夜夜不能安眠,人都瘦了一圈。

听说李家庄有个能听仙语的李半仙,张督办立刻派人来“请”。两个穿军装的马弁开着小汽车到了村里,客客气气地把李守拙“请”上了车。

到了张府,李守拙被领进一间中西合璧的豪华客厅。张督办穿着绸缎长袍,手里盘着两个玉核桃,虽然一脸倦容,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开门见山:“李先生,听说你能听见常人听不见的声音。我最近耳边老有人说话,你听听,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李守拙欠身道:“督办大人,草民只是偶尔能听见些微声,并非什么都能……”

话音未落,右耳突然一阵刺痛,接着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有算盘珠子噼啪声,有账簿翻页声,还有凄凄切切的哭泣声、咒骂声。这些声音越来越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强忍不适,隐约辨出几个字眼:“军粮……掺沙……冬衣……薄棉……抚恤金……扣半……”

李守拙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这些哪里是什么仙家密语,分明是枉死者的控诉!他猛然想起黄三太爷的警告:不可妄传天机,否则必遭反噬。

“督办大人,”李守拙擦了擦汗,“草民……草民什么也没听见。”

张督办眯起眼睛:“哦?可我听说,你连赵巡官耳后肉瘤的因果都能听出来。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声音转冷,“李先生,我是个直性子。你今天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听明白了,重金酬谢;听不明白嘛……”他没说下去,但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守拙心知今日难以善了,索性心一横,道:“督办大人,草民确实听见了些声音,但说出来恐怕不妥。”

“但说无妨!”

李守拙深吸一口气:“草民听见算盘声、账簿声,还有……许多人的哭泣声。似乎在说……军粮、冬衣、抚恤金之类……”

张督办脸色骤变,手中玉核桃“啪”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李守拙,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李半仙!果然名不虚传!”他站起身,在厅中踱步,“那你再听听,这些声音……要怎样才肯散去?”

这时,李守拙耳边又响起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正是黄三太爷:

“守拙吾友,此人孽债太重,阴魂缠身,非你所能化解。速速脱身,莫要卷入!切记切记!”

李守拙定了定神,拱手道:“督办大人,此非仙家之事,而是……人心之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草民无能为力。”

张督办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挥挥手:“也罢,你先回去。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言。”他让人取来十块大洋,“这是酬劳。”

李守拙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匆匆离开了张府。

回到村里,李守拙一连三天心神不宁。第四天夜里,他刚躺下,右耳突然剧痛难忍,像是有根烧红的针直刺进去。他惨叫一声,从床上滚落在地。那疼痛持续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才慢慢消退。

李守拙挣扎着爬起来,点亮油灯,对着铜镜一照——右耳耳垂下方,多了三个芝麻大小的黑点,排成三角形,不痛不痒,却怎么也擦不掉。

他知道,这是泄露天机遭了反噬。从此以后,他那“听仙”的能力时灵时不灵,而且每次使用后,耳朵都会疼痛一阵。

更糟的事还在后头。

半个月后,一队兵丁突然闯进李家庄,以“妖言惑众、勾结匪类”的罪名将李守拙抓走。村里人面面相觑,不知李先生得罪了哪路神仙。

李守拙被关进奉天城的大牢,阴暗潮湿,老鼠横行。审问他的军官正是当日去“请”他的马弁之一,姓孙。

孙军官把李守拙带到刑房,屏退左右,低声道:“李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张督办要你死,因为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但兄弟我给你指条明路——督办大人要你承认,你那些‘神通’都是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是你和周老爷、刘掌柜串通好了骗钱的。只要你画押认罪,督办大人慈悲,或许留你一条活命。”

李守拙惨然一笑。他明白了,张督办是要彻底毁掉他“李半仙”的名声,让所有人以为他之前说的话都是骗术,不足为信。

“若我不认呢?”李守拙问。

孙军官叹口气:“那就只好动刑了。这牢里死个把人,跟死只蚂蚁差不多。”

李守拙沉默良久,忽然右耳一阵微痒,竟又听见了声音。这次不是仙家密语,而是两个狱卒在门外闲聊:

“……听说没,张大帅最宠爱的五姨太得了急病,昏迷三天了,全城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可不是嘛,大帅都急坏了,悬赏五千大洋找能人异士呢……”

李守拙心中一动,对孙军官说:“孙长官,我不认罪。但我有个消息,或许能救我一命——张大帅的五姨太,我能治。”

孙军官瞪大眼睛:“你疯了?大帅府也是你能胡说的?”

“是不是胡说,一试便知。”李守拙平静地说,“若治不好,再杀我不迟;若治好了,还请孙长官替我美言几句。”

孙军官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禀报了。第二天,李守拙被押送到大帅府。

张大帅是个粗豪的关东汉子,正为爱妾的病焦头烂额,听说有个“耳通阴阳”的奇人,便死马当活马医,让李守拙进了五姨太的卧房。

房间里弥漫着药味,五姨太躺在床上,面色青白,气息微弱。李守拙走近床前,右耳忽然听见细微的啜泣声,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奴家本是西山狐族……那日贪玩进城……被这道士的符咒所伤……误入此女体内……现在出不去了……这道士还在门外守着……要收我内丹……”

李守拙环顾四周,果然看见门框上方贴着一张黄符,朱砂画就,隐隐有光。他不动声色,对张大帅说:“大帅,请屏退左右,只留两个丫鬟即可。”

张大帅挥挥手,众人退下。李守拙让丫鬟搬来凳子,踩上去将门框上的黄符轻轻揭下,折好放进怀里。然后他对着五姨太轻声说:“莫怕,符已取下,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拂过,五姨太轻轻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张大帅大喜过望,重赏李守拙。李守拙跪地恳求:“草民不敢要赏,只求大帅明察,还草民清白。那张督办诬陷草民妖言惑众,实则是他自己心中有鬼。”

张大帅何等精明,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他当即下令彻查,果然查出张督办贪污军饷、克扣粮草的诸多罪证。张督办锒铛入狱,李守拙则被无罪释放,还得了块“妙手仁心”的牌匾。

回到李家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迎接。李守拙却闭门谢客,只说累了,要静养。

那天深夜,黄三太爷又托梦来。老者神色凝重:“守拙吾友,你此番虽化险为夷,但泄露天机、干预人间官非,已犯大忌。那三个黑点便是警示,若再犯一次,恐有性命之忧。老朽劝你,封耳罢听,安度余生。”

李守拙醒来,长叹一声。他取出枕头下的“听仙符”,在灯上点燃。符纸化作青烟,袅袅散去。

从此以后,李守拙再也听不见那些仙家密语、阴魂细诉。他的耳朵似乎更背了,与人交谈时总要侧着右耳,大声说话才能听清。但他却比以前更加平和安宁,每日教书、种菜、读书,偶尔给孩子们讲讲《聊斋》,说说那些听来的、真假难辨的志怪故事。

村里人还是叫他李半聋,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有人说,李先生是真人不露相;有人说,他那些神通都是巧合;还有人说,曾在月夜看见黄影子在他院墙外作揖行礼。

李守拙只是笑笑,从不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声音,听见不如听不见;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这世间的道理,说简单也简单——人做好人的本分,鬼有鬼的去处,仙有仙的规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

至于那三颗黑点,一直留在他耳垂下方,像三颗沉默的星辰,提醒着他那段亦真亦幻的听仙岁月。而那张督办,据说在狱中夜夜听见算盘声,疯疯癫癫,半年后就病死了。这又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