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长白山下有个蛟河镇,镇子不大,却是个商贾往来的要地。镇西头有个老字号当铺,掌柜姓胡,单名一个德字,五十来岁,圆脸细眼,是个精明的主儿。
这年腊月,关外大雪封山,当铺生意冷清。胡掌柜正拨着算盘,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裹着破羊皮袄的汉子,脸上冻得青紫,肩上扛着个麻袋,袋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动。
“掌柜的,您看这个值多少钱?”汉子哆嗦着解开麻袋口,里头竟是个活人——皮肤黝黑如炭,蜷缩着一动不动,只有眼白在昏暗中格外显眼。
胡掌柜吓了一跳:“你这是……卖人?”
汉子忙摆手:“不是不是,这是我在山里救下的。前些日子进山打猎,在黑龙潭边看见他半截身子埋在冰里,就给拖回来了。您看这模样,不像是咱们这的人,倒像是南边来的。可他醒来后只会摇头点头,说不了话,我这穷猎户养不起,听说您这儿收稀奇古怪的东西,就……”
胡掌柜凑近细看,只见那人虽黑,五官却端正,眼神清明,不似痴傻。忽然,那黑人伸出右手,只见手掌心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鳞片,在油灯光下泛着青黑光泽。
“这是……”胡掌柜心中一动,“你愿意留在我这儿干活?”
黑人点头。
胡掌柜给了猎户两块银元,留下了这个不知来历的黑人,给他取名阿墨。
说来也怪,阿墨虽不说话,却极聪明。当铺里的账本,他看一遍就能记住;库房里的货物,他闭着眼都能摸出来。更奇的是,每逢阴雨天,阿墨就显得格外精神,眼睛亮得吓人。
一日,镇里首富钱老爷急匆匆跑来,说家传的翡翠扳指掉进后院的深井里了。那井早年是口枯井,不知怎么的今年夏天突然涌出水来,深不见底。钱老爷找了几个水性好的下去,都说什么也没摸到,还差点上不来。
胡掌柜正寻思推脱,旁边的阿墨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点点头。
“你能下去?”胡掌柜惊疑。
阿墨又点头。
到了钱府后院,那井口冒着森森寒气。阿墨脱了上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皮肤在日光下黑得发亮。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竟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井里毫无动静。钱老爷摇头:“怕是又折了一个……”
话音未落,井水哗啦一响,阿墨湿漉漉地冒出水面,右手高高举着,指间正是那枚翡翠扳指。
此事一出,阿墨在蛟河镇名声大噪。有人传他是水鬼转世,有人说他是龙王爷派来的。胡掌柜却乐得合不拢嘴——阿墨不仅能下水取物,还能辨识古物的真假,当铺生意因此红火起来。
渐渐地,胡掌柜发现阿墨还有些别的本事。
镇东头赵寡妇家的孩子中邪,整日胡言乱语,请了跳大神的也不管用。阿墨夜里过去,在小孩额头抹了点自己的唾液,那孩子当晚就安睡了。有人看见阿墨离开时,赵寡妇家屋檐上有道黑影一闪而过,像是条大蛇。
镇上老郎中孙先生私下对胡掌柜说:“你这伙计不简单。我观他气色,非人非鬼,倒像是修炼有成的仙家。只是不知是胡黄白柳灰中的哪一路。”
胡掌柜心里打鼓,但见阿墨勤恳本分,也就装作不知。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这一年雨水特别多,蛟河涨水,冲垮了下游好几处河堤。镇上开始流传,说是蛟河里住了条黑蛟,今年要化龙,所以兴风作浪。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晚,暴雨倾盆。阿墨突然焦躁不安,在当铺后院来回踱步。子时刚过,他猛地推开胡掌柜的房门,拉着他往外走。
“阿墨,你这是干什么?”胡掌柜被雨淋得睁不开眼。
阿墨不说话,只是拽着他往镇外蛟河边跑。到了河边,只见河水已经漫过堤岸,滚滚浊浪中,隐约可见一条黑影在翻腾。
忽然,那黑影跃出水面——竟是条通体漆黑、头生独角的巨蛟!巨蛟双目赤红,张口一吸,河岸边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
阿墨松开胡掌柜的手,纵身跳入河中。只见他在浪涛中如履平地,竟与那黑蛟对峙起来。说也奇怪,那黑蛟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发出震天咆哮,像是愤怒至极。
胡掌柜躲在树后,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阿墨身上泛起淡淡青光,竟也化出蛟形,只是体型比那黑蛟小了许多。两条黑蛟在河中缠斗,掀起数丈高的浪头。
就在此时,上游突然冲下一股更大的洪水,水中竟夹杂着数十具惨白的浮尸!那些浮尸随波逐流,却齐齐睁着眼睛,朝着两条蛟龙的方向伸手。
黑蛟见状,似乎更加狂暴,竟舍了阿墨,直扑那些浮尸。阿墨却挡在中间,与之再战。这一战打得天昏地暗,直到东方泛白,暴雨渐歇。
待胡掌柜再睁眼时,河水已退去大半,阿墨浑身是伤地躺在岸边,那黑蛟却不见踪影。
“阿墨,你……”胡掌柜扶起他。
阿墨虚弱地指了指上游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摇了摇头。
三日后,上游传来消息:邻县发了瘟疫,死人无数,县太爷怕事,竟命人将尸体全抛入河中,顺流而下。蛟河镇的百姓这才恍然大悟——那黑蛟原是守护这段河道的河神,因见浮尸污了河水,这才发怒涨水。阿墨与它同源,却是来平息事端的。
阿墨养伤期间,胡掌柜悉心照料。但镇上却起了流言,说阿墨本就是妖孽,招来了这场祸事。更有人传,阿墨身上的鳞片是宝物,能治百病、延年益寿。
一日深夜,几个蒙面人潜入当铺后院,直奔阿墨住处。胡掌柜被惊醒,提着灯笼赶去,只见阿墨房门大开,屋内一片狼藉,阿墨却不见了踪影。地上只留下几片带血的黑色鳞片。
胡掌柜捡起鳞片,老泪纵横。他知道,阿墨这是心寒了。
半年后,蛟河镇来了个游方道士,在酒肆里说:“你们镇子本有一场大劫。那上游抛尸,疫病顺水而下,若不是有修行的黑蛟以自身灵气净化河水,全镇人都得遭殃。可惜啊,恩将仇报,仙家心寒,自去也。”
又过了几年,胡掌柜关了当铺,搬到乡下养老。有人问他阿墨的事,他总是摇头不语,只是每逢雨季,总会望着蛟河方向发呆。
据说后来有人曾在深山黑龙潭边,见过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与一只白狐对弈。那汉子赢了棋,白狐竟口吐人言:“墨兄,你这般道行,何苦再理会人间俗事?”
汉子落下一子,淡淡道:“修行修行,修的是心,行的是道。何处不是修行?”
此时,潭水无风自动,泛起圈圈涟漪,仿佛有什么长影在水下游走。
而蛟河镇的老人们至今仍记得,那年大水退去后,河滩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蜿蜒如龙。每逢雨夜,沟壑中似有青光隐现,镇上的孩子再也没闹过邪病。
只是那个沉默的黑伙计,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