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鲁东南有个张家庄,庄里有个叫张厚福的土财主,此人四十出头,生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他祖上本是庄户人家,到了他这一代,靠放高利贷、强取豪夺,竟成了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富户。
张厚福为人刻薄吝啬,视财如命。每逢灾年,别家开仓放粮,他反倒抬高米价;乡邻有难向他借钱,他必收取重息,若还不上,便强占人家田地房屋。庄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张剥皮”。
这张剥皮虽家财万贯,却有一桩心病——年过四十,膝下仍无一子半女。他先后娶了三房太太,却都无所出。为此,张剥皮没少求神拜佛,捐钱修庙,可菩萨似乎并没理会他的祈求。
这年腊月二十三,张剥皮从县城收账回来,路过庄头的老槐树,见树下坐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正闭目养神。张剥皮本不欲理会,那老道却忽然睁开眼,直直地盯着他看。
“这位施主,可否施舍碗饭充饥?”老道声音沙哑。
张剥皮皱皱眉,本想呵斥,转念一想,这道士虽破落,终究是出家之人,不好当面得罪,便不情愿地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丢了过去。
老道接过铜钱,却不道谢,反而叹了口气:“施主家财万贯,为何只给这几个小钱?”
张剥皮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道好不识趣!给你钱还嫌少?爱要不要!”说罢便要离去。
老道却笑道:“非是贫道贪心,实是见施主面带晦气,恐有灾祸临身,本想指点一二,奈何施主如此吝啬,想必是无缘了。”
张剥皮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近来确实诸事不顺,先是县里新来的官员对他爱理不理,后是两笔大账收不回来,心里正烦闷。听老道这么说,他停下脚步,转身拱手道:“仙长恕罪,是在下失礼了。请仙长到寒舍一叙,定当厚谢。”
老道也不推辞,随他回了张府。
张剥皮命人备好酒菜,招待老道。酒过三巡,他试探着问:“方才仙长说在下有灾祸,不知是何灾祸?可有化解之法?”
老道放下筷子,凝视张剥皮片刻,缓缓道:“施主眉间黑气缠绕,此乃福运将尽之兆。不出一载,恐有性命之忧。”
张剥皮大惊失色:“仙长何出此言?我张家虽不算大善之家,却也常去庙里上香布施,何至于此?”
老道摇头:“施主有所不知,人之福禄,皆有定数。行善积德,福禄自增;作恶损德,福禄自减。施主这些年来,行事如何,自己当心中有数。”
张剥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强笑道:“那...那该如何化解?”
老道闭目掐指,半晌方道:“办法倒是有,只是需费些周折。贫道可为你设坛作法,向阴司查询你的福报余数,若有不足,或可设法添补。不过此事需心诚,且耗费不小。”
张剥皮忙道:“钱不是问题!只要仙长能为我续福添寿,多少都行!”
老道点点头:“既然如此,三日后是黄道吉日,贫道便为你设坛。你需备齐三牲祭礼,香烛纸马,另备白银百两,作为法事之用。”
张剥皮一听要百两白银,心头一痛,但想到性命攸关,只得咬牙应下。
三日后,老道在张府后院设下法坛。午夜时分,月明星稀,寒风凛冽。老道披发仗剑,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张剥皮穿着整齐,跪在坛前,心中忐忑。
忽然一阵阴风袭来,烛火摇曳不定。老道大喝一声,剑指虚空,随即身体剧震,双目翻白,半晌才恢复正常,却似换了个人般,声音低沉沙哑:“何人召唤本差?”
张剥皮知是阴差附体,忙叩头道:“小人张厚福,求问福禄寿数。”
“阴差”冷冷道:“张厚福,汝本有福报六成,可活六十八岁。但因汝为富不仁,欺压乡里,已折去五成,余寿不足一载。”
张剥皮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差爷开恩!可有续命之法?”
“阴差”沉吟片刻:“办法倒有一个。汝可备千金,吾在阴司为汝打点,或可增汝福禄。然此乃违逆天道之事,成与不成,尚未可知。”
张剥福忙道:“千金就千金!但求差爷尽力!”
“阴差”点头:“既如此,三日后此时,备好千金,焚化给阴司。切记,需心诚,不可有半分犹豫。”说罢,老道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半晌,老道苏醒,问张剥皮经过。张剥皮一一告知,却对千金之数心疼不已。老道叹道:“此乃天意,施主自行决断罢。”说罢,告辞离去。
老道走后,张剥皮坐立不安。千金不是小数目,几乎是他一半家产。他既怕死,又舍不得钱,辗转反侧三日,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计:他命人用锡箔糊了千个假元宝,混在少量真金中,心想阴差未必能识破。
第三日深夜,张剥皮偷偷在后院焚化这些“金银”,心中还暗自得意。
却说那老道离开张府后,并未远走,而是在庄外一处破庙住下。这老道确实有些道行,能通阴阳,那日请来的也确是阴差。但他早看出张剥皮并非善类,本不愿相助,只是碍于修行人不能见死不救的规矩,才勉强为之。
这夜,老道正在打坐,忽觉心神不宁,掐指一算,暗道不好。原来张剥皮以假金银欺骗阴司,已触怒冥官。老道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果然,不出七日,张剥皮便得了怪病,浑身溃烂,疼痛难忍。请遍名医,皆束手无策。家中三房太太见他病重,开始各自盘算,争抢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张剥皮奄奄一息之际,忽闻门外有木鱼声。他强撑着力气,命人请进来者,竟是那老道。
张剥皮泪流满面:“仙长救我!我知错了!”
老道摇头叹息:“贫道早已告诫,需心诚不可欺。你以假银骗阴司,罪加一等。如今大限已至,贫道也无能为力了。”
张剥皮哀嚎:“我愿散尽家财,只求活命!”
老道叹道:“太迟了。福报如油灯,添油需在灯未灭时。如今灯油已尽,纵有万贯家财,又何用之有?”说罢,转身离去。
当夜,张剥皮在痛苦中咽了气。奇怪的是,他死后不过七日,张府便遭了一场大火,百年家业,付之一炬。三房太太各携细软,改嫁的改嫁,远走的远走,偌大个张家,转眼烟消云散。
庄里人说起此事,都道是报应不爽。也有明白人说,那张剥皮若早知散财行善,何至于此?人的福报,都是自己修来的,强求不得。
而那老道,自此再无人见过。只在张府废墟上,次年春来,长出了一片青翠的野草,开着不知名的小花,随风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