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往北走,地势渐渐隆起,山峦叠嶂中藏着一个小村庄,名叫石臼沟。村子不大,统共七八十户人家,依山而居,靠天吃饭。村东头有座荒废的老宅,青砖灰瓦早已斑驳,门楣上隐约可见“积善之家”四个字,只是如今已无人敢靠近。
村中老人说,那宅子几十年前还好生兴旺,主人姓刘,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人称刘先生。而今宅院荒废,只因里面闹了邪祟——每到月圆之夜,院里便会传来女子幽怨的歌声,还有狐狸的叫声此起彼伏。
“那可不是一般的狐狸,”村西头九十岁的赵老爷子捋着白胡子,眯着眼睛对围坐在槐树下的后生们说,“那是修成了仙家的狐仙,道行深着呢!”
一
这事还得从民国二十三年说起。
那年头兵荒马乱,石臼沟因地处偏僻,反倒得了安宁。刘先生那时不过二十出头,刚从县城师范学堂毕业,本有机会留在城里谋职,却因老母多病,选择回村侍奉。他在村里办了个识字班,不收分文,教村里的娃娃们认字读书,深受乡亲敬重。
这年秋天,山里闹起了土匪,说是有一股流寇在附近山头扎了寨,时常下山劫掠。村里人商议着组建护村队,夜间巡逻。刘先生虽是读书人,也主动请缨,要求参与守夜。
“你一个文弱书生,何必冒这个险?”村里保长劝他。
“保卫乡梓,人人有责。”刘先生执意不从,“我虽不能持械搏斗,但站岗放哨总是可以的。”
九月初七那晚,轮到刘先生在村东头土地庙旁守夜。约莫三更时分,忽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他心下一惊,怕是土匪来了,连忙躲进庙中窥视。
月光下,只见一队人马从山路上疾驰而来,约莫十余人,皆着黑衣,腰挎长刀。为首的是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一看便知不是善类。
“大哥,前面就是石臼沟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对那大汉道,“听说这村里富户不少,尤其是那个姓刘的教书先生,家里藏着不少银元。”
刘先生闻言,心头一紧,暗叫不好。这帮人果然是土匪,而且竟是冲着他家来的!
正在焦急之际,忽见山路旁闪出一道白影,竟是个身着素衣的女子。那女子站在路中央,挡住了土匪的去路。
“什么人?敢挡你爷爷的道!”土匪头子勒住马,怒喝道。
那女子不慌不忙,微微一福:“各位好汉,此路不通,还请回转。”
月光照在她脸上,刘先生看得分明——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目如画,肤光胜雪,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她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全无寻常女子的怯懦。
土匪们见状,纷纷大笑起来。那头目更是淫笑道:“好个标致的小娘子!深更半夜在此,莫不是等着哥哥们疼你?”
话音未落,忽见那女子袖中飞出一道白光,直取那头目面门。只听“啊呀”一声惨叫,那头目已从马上跌落,双手捂面,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妖女!你用的是什么妖法?”众土匪大惊,纷纷拔刀。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再不退去,休怪我手下无情!”
土匪们哪肯罢休,发一声喊,一齐冲上前去。只见那女子身形飘忽,在众人间穿梭,袖中白光时隐时现,所到之处,土匪纷纷倒地,哀嚎不止。
不过片刻功夫,十余名土匪已全部倒地,个个脸上都有一道深深的爪痕,鲜血淋漓。
“滚!”女子一声清叱,声音不大,却震得山林簌簌作响。
土匪们连滚带爬,狼狈逃窜,连马匹都顾不上了。
刘先生看得目瞪口呆,心知这女子绝非普通人。他定了定神,走出土地庙,向那女子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非姑娘出手,刘某与全村百姓今晚必遭大难。”
那女子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刘先生不必多礼。你平日教书育人,广积阴德,今日之难,自有人相助。”
刘先生惊讶道:“姑娘认得刘某?”
女子不答,只道:“夜色已深,先生还是早些回府吧。只是切记,今晚之事,莫要对人提起。”说罢,转身欲走。
刘先生忙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来日刘某好登门拜谢。”
女子驻足,沉吟片刻:“我姓甄,家住后山狐仙洞。先生若有意,三日后月圆之夜,可来洞中一叙。”说罢,身形一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刘先生站在原地,恍如梦中。后山狐仙洞他是知道的,那是村中禁地,老人常说里面有狐仙居住,不可擅入。难道这甄姑娘,竟是...
二
三日后,月圆之夜,刘先生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赴约。
他瞒着老母,悄悄出了门,提着灯笼向后山走去。狐仙洞在后山深处,寻常人不敢靠近,刘先生也是头一回来。山路崎岖,林木森森,偶尔传来几声狼嚎,令人毛骨悚然。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山洞前。洞口藤蔓缠绕,隐隐有灯光透出。刘先生整了整衣冠,正要开口,却听洞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刘先生请进。”
刘先生掀开藤蔓,走进洞中,不禁吃了一惊。洞内别有天地,石桌石椅,屏风帷帐,布置得典雅精致,宛如大家闺秀的闺房。甄姑娘坐在石桌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今夜她穿了一身淡粉色衣裙,更显得明艳动人。石桌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玉杯。
“山居简陋,略备薄酒,先生莫要嫌弃。”甄姑娘为刘先生斟上一杯酒。
刘先生连忙道谢,接过酒杯,只觉酒香扑鼻,非寻常酒品可比。他试探着问道:“甄姑娘...莫非是仙家中人?”
甄姑娘嫣然一笑:“先生果然聪慧。实不相瞒,我乃修行千年的狐仙,家住青丘,因与先生有一段前世因果,特来相会。”
“前世因果?”刘先生愕然。
甄姑娘点头:“先生前世本是天宫文吏,因一念之差,误我修行,故今生有此一会。此事说来话长,日后自知。”
二人把酒言欢,谈诗论文,甚是投契。刘先生发现这狐仙不仅容貌绝美,更是博学多才,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心下越发敬佩。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甄姑娘道:“天将亮了,先生请回吧。若蒙不弃,每月月圆之夜,可来洞中一叙。”
刘先生虽有不舍,也只得告辞。临行前,甄姑娘赠他一枚玉佩,道:“此玉乃我随身之物,先生佩在身上,可保平安。但切记,你我相会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必有灾祸。”
刘先生郑重接过玉佩,贴身藏好,这才离去。
自此,刘先生每月月圆之夜必往狐仙洞,与甄姑娘相会。他本是个正直君子,虽知对方是异类,却始终以礼相待,从无非分之举。
如此过了半年,刘先生母亲旧疾复发,病情沉重。刘先生遍请名医,皆束手无策。眼看母亲日渐衰弱,他心急如焚。
这日月圆之夜,刘先生因照料母亲,未能赴约。深夜时分,他正守在母亲床前,忽听门外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竟是甄姑娘。
“听说老夫人病重,特来探望。”甄姑娘道。
刘先生大惊:“姑娘如何下山来了?”
甄姑娘微笑不答,径直走入室内,为刘母诊脉。片刻后,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倒出三粒丸药,对刘先生道:“此药每日一粒,连服三日,老夫人病便可痊愈。”
刘先生依言给母亲服下一粒。不过半个时辰,刘母面色转红,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刘先生感激不尽,便要下拜。甄姑娘连忙扶住:“先生不必如此。只是...”她欲言又止。
“姑娘有何难处?”刘先生问道。
甄姑娘叹道:“我私自下山,又泄露仙方,已犯天条,恐不能再留在此地。”
刘先生闻言,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甄姑娘又道:“你我缘分未尽,他日必有重逢之时。只是今后数年,我将云游四方,以赎罪愆。”说罢,深深看了刘先生一眼,飘然而去。
刘先生追出门外,已不见人影,唯见夜空明月皎洁,繁星点点。
三
果然,自那日后,刘先生每月月圆之夜再去狐仙洞,已是人去洞空。如此过了三年,刘母因药到病除,身体日益硬朗,却不知其中缘由,只道是儿子孝心感动天地。
这年春天,村里来了个游方道士,自称青云真人,在村中摆摊算命。不少村民前去问卜,竟都十分灵验。
刘母听说后,也拉着儿子前去,要为刘先生算算姻缘。
那青云真人见了刘先生,忽然脸色大变,掐指一算,沉声道:“这位先生,你身上有妖气啊!”
刘先生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长何出此言?”
青云真人道:“你三年前是否遇一白衣女子?此女非人,乃千年狐精所化!她赠你的玉佩,便是魅惑之物,日久必损你阳寿!”
刘母闻言大惊,忙问儿子是否属实。刘先生本不信,奈何青云真人说得头头是道,又展示了几手法术,终于动摇了信念。
在母亲再三恳求下,刘先生取出了贴身佩戴的玉佩。青云真人接过玉佩,念念有词,忽地大喝一声,将玉佩掷于地上,摔得粉碎。
说也奇怪,玉佩破碎的瞬间,刘先生只觉心头一空,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
青云真人又道:“那狐精虽已离去,但与先生缘分未尽,日后必来相害。贫道可作法,永绝后患。”
刘母连忙答应,重金相谢。青云真人便在刘家院中设坛作法,焚香念咒,折腾了整整一夜。
事毕,青云真人收取酬金,飘然而去。
当夜,刘先生梦见甄姑娘满面泪痕,对他道:“我与你真心相待,何故听信谗言,毁我信物?那青云子非是正道,实乃狼妖所化,与我素有仇怨,今日得逞,必来害你!念在往日情分,我特来相告,你好自为之。”说罢,泣别而去。
刘先生惊醒,汗流浃背,回想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恍然大悟,追悔莫及。
四
果然,不过半月,村里开始发生怪事。先是牲畜无故失踪,后有村民夜间遇袭,身上皆有狼爪痕迹。村民恐慌,纷纷说是狼妖作祟。
这夜,刘先生独坐书房,忽听门外风声大作,一道黑影破门而入,正是那青云真人。只是此刻他面目狰狞,口露獠牙,双手已成利爪。
“刘先生,别来无恙?”狼妖狞笑道,“那狐仙与我争抢此地灵气,我早欲除之而后快!多谢你助我破了她的法身,如今再无人能阻我!”
刘先生又惊又怒:“妖孽!我当初瞎了眼,竟信了你的鬼话!”
狼妖哈哈大笑:“今日便取你性命,以增我道行!”说罢,扑将上来。
刘先生闭目待死,忽听一声清叱:“住手!”一道白光闪过,甄姑娘已挡在刘先生身前。
她面色苍白,身形虚幻,显然已受重创。
“甄姑娘!”刘先生又喜又愧。
狼妖冷笑道:“你法身已破,还敢来送死?”
甄姑娘凛然道:“便是拼个形神俱灭,也不容你害人!”
二妖顿时斗在一处,只见洞中光芒四射,风声呼啸。刘先生在一旁,心急如焚,却插不上手。
斗到酣处,甄姑娘忽从口中吐出一颗明珠,光芒万丈。狼妖大惊,欲要躲避,已来不及,被那光芒罩住,惨叫一声,化作一阵青烟消散。
甄姑娘也随即倒地,身形越发透明。
刘先生忙上前扶住她,泪如雨下:“甄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甄姑娘微笑道:“先生不必自责,此乃天意。我千年修行已散,将入轮回。望先生今后...”话未说完,身形已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
唯留那颗明珠,缓缓落入刘先生手中。
五
自此,刘先生终身不娶,专心教书育人。他将那颗明珠珍藏起来,临终前,将其埋于后山狐仙洞中。
村中老人说,后来有人曾在月圆之夜,见狐仙洞有白光冲天,隐隐有女子笑语声。又有人说,曾见一白衣女子在刘先生墓前祭拜,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石臼沟的村民们至今仍避讳那座老宅,说是每到月圆之夜,便能听见里面有女子歌声,如泣如诉。也有胆大的后生不信邪,进去探查,却总见一道白影闪过,便头晕目眩,被莫名其妙地“送”出门外。
村西头赵老爷子总是眯着眼睛说:“那是狐仙娘娘还在等着刘先生呢!这人与仙的缘分啊,说不清道不明,但真心相待,总是错不了的。”
而后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你们可知,为何咱石臼沟多年来风调雨顺,从无大灾大难?那都是狐仙娘娘在暗中保佑哩!”
槐树下的后生们听得入神,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经过村东头那座老宅时,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仿佛那白衣女子就站在月光下,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而狐仙洞的传说,也就这样一代代流传下来,成了石臼沟最神秘的乡野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