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渭河一带,有个叫赵家川的村子,村里有个叫赵明程的后生,祖上三代都是演皮影戏的。这赵明程二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一手皮影绝活更是了得,牛皮上几刀下去,人物鸟兽便活灵活现,唱起戏来也是声情并茂。
这年秋天,赵明程应邀去三十里外的柳家庄表演。演的是《火焰山》,台下喝彩声不断。散场后,庄主柳老爷特意留他住下,说明日是老母亲七十大寿,还想再请一场。
夜深人静,赵明程被安置在柳家西厢房。他正要睡下,忽听得院墙外隐隐传来皮影戏的锣鼓声,唱的还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一段。赵明程心下奇怪,披衣出院,循声而去。
声音是从庄外一片桃林传来的。月光如水,秋夜的桃林枝叶凋零,唯有一座破旧草亭中立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他,正摆弄着手中的皮影。
“姑娘这么晚还在练戏?”赵明程上前问道。
那女子闻声转身,赵明程不由得一怔。但见她约莫十八九岁,面容清丽,眼如秋水,只是脸色苍白得不见血色。
“原是赵班主。”女子微微欠身,“小女子温玉茹,听闻赵班主皮影技艺精湛,特来请教。”
赵明程惊讶这陌生女子竟认得自己,但见对方言辞恳切,也不好推辞,便与她讨论起皮影戏来。这一聊,才发现玉茹对皮影戏的理解颇为精深,许多失传的唱腔、技法她都知晓。
两人谈到月上中天,玉茹忽然问道:“赵班主可曾婚配?”
赵明程脸一红:“家境贫寒,尚无意中人。”
玉茹低头浅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今日得遇知音,无以为赠,这枚玉佩随我多年,赠与班主,望勿推辞。”
赵明程正要推辞,玉茹已将玉佩塞入他手中,转身离去,消失在桃林深处。
回到柳家庄,赵明程一夜未眠,手中紧握着那枚温润的玉佩,眼前尽是玉茹的身影。
次日寿宴,赵明程演的是《麻姑献寿》。正唱到精彩处,忽见一位青衣少女搀扶着柳老夫人坐在台下。那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赵明程不由得看呆了,连唱词都忘了大半。
幸得台下喝彩声不断,无人察觉。事后打听,才知那少女是柳老爷的独生女,名叫柳玉娥,年方十七,精通音律,尤善古琴。
当晚,赵明程在院中擦拭皮影,忽闻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循声望去,只见西边小楼上,玉娥正临窗抚琴。月光洒在她身上,恍若仙子。
赵明程一时兴起,取出随身携带的皮影,就着琴声唱了起来。琴声先是一顿,继而转调相和,一唱一和,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后数日,每晚琴声响起,赵明程必以皮影相和。两人虽未交谈,却已心心相印。
这天傍晚,赵明程正在收拾行装准备次日返乡,柳老爷忽然派人来请。
厅堂上,柳老爷开门见山:“赵班主,小女玉娥对你颇为倾心,老夫见你人品才艺俱佳,欲招你为婿,不知意下如何?”
赵明程又惊又喜,忙不迭应下。柳老爷又道:“只是柳家世代书香,这皮影戏终究是江湖营生,成亲后,你须得收起这些家什,专心读书,考取功名。”
赵明程闻言,如遭雷击。他祖传的皮影技艺,怎能说弃就弃?但想到能与玉娥相守,最终还是咬牙应允。
婚事定在三月之后。赵明程回到赵家川,将喜讯告知乡邻,却对放弃皮影一事只字不提。
这晚,他正对着一箱皮影发愁,忽听门外有人道:“赵班主何故愁眉不展?”
开门一看,竟是温玉茹。
赵明程将心事和盘托出。玉茹听罢,沉吟片刻:“班主既应允柳家,自当信守承诺。这些皮影若是不便保存,小女子家中有一处空屋,可代为保管。”
赵明程感激不尽,当夜便将祖传的皮影箱交给玉茹。玉茹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家传的《皮影秘要》,记载着许多失传技法,班主闲暇时不妨一观。”
转眼婚期将至,赵明程却病倒了,浑身无力,茶饭不思。请了郎中也不见好转。
这夜,他昏昏沉沉中,忽见玉茹飘然而至,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班主将此药服下,病体自愈。”
赵明程服下药后,果然神清气爽。正要道谢,玉茹却道:“班主可知,那柳玉娥本是短命之人,阳寿将尽?”
赵明程大惊:“此话怎讲?”
玉茹叹道:“实不相瞒,我非阳世之人。前世本是皮影艺人,因痴迷此道,死后魂魄不散,游走于阴阳两界。那柳玉娥命中有此一劫,三月内必遭横死。我见班主痴情,不忍见你伤心,特来相告。”
赵明程将信将疑:“可有解救之法?”
玉茹点头:“阴司有位掌案判官,生前最爱皮影戏。班主若能排演一出新戏,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于城隍庙前演出,打动判官,或可为柳小姐续命。”
说罢,玉茹飘然而去。
赵明程病愈后,立即着手准备新戏。他翻看玉茹所赠的《皮影秘要》,发现其中记载着一出名为《鸳鸯劫》的戏文,讲的是一对恋人生死相许、感动鬼神的故事。
转眼到了中元节,赵明程在城隍庙前搭台唱戏。这出《鸳鸯劫》唱得如泣如诉,观者无不动容。
当夜,赵明程梦见一位红袍官员,对他拱手道:“赵班主一出好戏,感动上苍。柳氏阳寿已增一纪,但需谨记,你二人姻缘,皆系于皮影之上。若弃此艺,三年内必生变故。”
次日醒来,赵明程手中竟多了一纸婚书,上面朱笔批着“天作之合”四字。
三个月后,赵明程与柳玉娥完婚。洞房花烛夜,他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玉娥听罢,泪如雨下:“夫君为我险些放弃毕生所爱,妾身岂能不知好歹?从今往后,你尽可研习皮影,父亲那边,我去分说。”
说来也怪,柳老爷经女儿一番劝说,竟不再反对女婿操持旧业。
一年后,玉娥生下一对龙凤胎。赵明程的皮影戏更是名声大振,创出许多新戏文。
这年清明,赵明程带着妻儿回赵家川祭祖。傍晚时分,忽见一白衣女子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正是温玉茹。
赵明程忙上前施礼:“恩人别来无恙?”
玉茹还礼:“今日特来辞行。蒙班主一出《鸳鸯劫》,感动上苍,准我转入轮回。只是临行前,尚有一事相求。”
“恩人但说无妨。”
玉茹道:“我生前曾与一人有婚约,奈何英年早逝,辜负于他。此人如今转世在城南张家庄,名叫张世昌。他近日有难,望班主相助。”
赵明程连忙应下。玉茹又道出详情,原来这张世昌是个书生,因家道中落,被迫与富商之女定亲,实则心系他人。
三日后,赵明程前往张家庄,谎称受故人所托,为张世昌表演皮影戏。演的正是玉茹生前最爱看的《梁祝》。
戏至半酣,张世昌竟泪流满面,对赵明程道:“奇哉!方才看戏,忽觉心中剧痛,仿佛这戏文与我大有渊源。”
赵明程顺势询问,才知张世昌果然心仪一位姓祝的女子,却因家贫不敢高攀。
赵明程于是假借玉茹生前所托,赠予张世昌一笔银两,助他娶得心上人。
事成当晚,赵明程梦见玉茹前来拜谢:“夙愿已了,今当别过。班主善心,必得善报。”言毕,化作一道白光而去。
次日,赵明程在玉茹曾经站过的老槐树下,发现一枚温润玉佩,与他当年所得一模一样。他将玉佩小心收起,回家后供奉在皮影箱中。
说来也怪,自此之后,赵明程的皮影技艺越发精湛,他刻的皮影人物栩栩如生,唱戏时偶有清越女声相和,观者皆以为神。
这年腊月,赵明程正在院中教授徒弟皮影技艺,忽见一只白狐蹲在墙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中的皮影。
赵明程心念一动,唱了一段《白蛇传》。那白狐听罢,竟似人般点头致意,而后跃下墙头,消失不见。
当晚,赵明程对玉娥笑道:“怕是又结下了一段善缘。”
玉娥也笑:“这世间缘分,本就妙不可言。就像你我,若非皮影为媒,怎得相守?”
赵明程点头,望向窗外明月,心中感激那位白衣女子——若非她暗中牵线,自己早已放弃祖业,错失良缘。
此后赵家皮影代代相传,每逢月明之夜,戏台前常有一白衣女子的身影悄然出现,听罢一曲便悄然离去。赵家后人知是祖上故人,每每备好上座,恭敬相待。
这皮影姻缘的故事,也在渭河一带流传开来,成为一桩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