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下了半个月,将百家镇的山峦洗得青黛分明。
老宅书房里的灯,却比以往亮得更早了。
清晨五点,诛皎的轮椅已经停在书案前。
案上铺着厚厚的集团年报初稿,旁边叠放着信托基金的首期执行方案,最上面压着那本写完的兰花手札。
他戴上老花镜,一页页翻看。
窗外天色渐明,鸟鸣啁啾。
刘姨端来早饭时,看到书案上已经批注了十几页。
“诛老,您又是一夜没睡?”
“睡了。”诛皎放下笔,“醒了就起来了。”
他接过粥碗,目光却还停留在文件上。
“今天的董事会,是几点?”
“上午十点,视频会议。”刘姨轻声说,“华总交代了,您不用全程参加,露个面就行。”
“要参加。”诛皎喝了一口粥,“该说的话得说。”
上午九点半,视频设备调试完毕。
诛皎换了身深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轮椅停在镜头前,他静静等待。
十点整,屏幕亮起。
集团董事会二十三位成员的头像依次出现。
最中间的是诛华,他看向镜头:“爸,可以开始了。”
诛皎点点头,目光扫过屏幕上每一张面孔。
这些人大半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最年轻的也已在集团服务超过三十年。
“今天开会,先说三件事。”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透过麦克风传到每一个分会场。
“第一,信托基金已经正式运行。首期三亿元,将全部用于贫困地区的教育基础设施。这件事,诛玥负责跟进。”
诛玥在另一个镜头里点头:“明白,爸。”
“第二,集团明年的研发投入,再增加百分之十。重点方向是人工智能在医疗领域的应用,以及航天新材料。”
诛兴的影像紧接着出现:“爸,我们正在攻关的耐极端环境材料,已经取得阶段性突破。”
“好。”诛皎顿了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所有镜头都安静下来。
“陈老夫人走了。”诛皎说得很慢,“但她生前最看重的两件事——一是家国情怀,二是科技创新——不能停。”
他抬起眼睛,直视着镜头。
“所以从今天起,集团设立‘兰兰科技创新奖’,每年五千万,奖励在基础科学和前沿技术领域有突破的青年人才。这件事,怀言牵头。”
诛怀言的影像出现在角落:“爷爷,方案我已经准备好了。”
“另外,”诛皎继续说,“‘百家镇教育基金’扩容,在原基础上增加乡村教师培训项目。钱从我的生活费里出。”
诛华想说什么,被父亲的眼神制止了。
“就这三件事。”诛皎总结道,“各位都是跟着集团一路走来的老人了。该怎么做,心里都有数。散会吧。”
屏幕陆续暗下去。
最后只剩下诛华、诛玥、诛兴的窗口。
“爸,”诛华开口,“您说的这些,我们都支持。但您自己的身体……”
“我很好。”诛皎摘下老花镜,“你们下午回来一趟,有事商量。”
下午三点,三辆车先后驶入老宅庭院。
书房里,茶已经沏好。
四人围坐在那张老旧的榆木茶桌旁,桌上摆着那本兰花手札。
诛皎将手札推到桌子中央。
“这本手札,我写完了。”
三个子女都没有去动。
他们知道,这里面装着父亲对母亲最后的话。
“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看这个。”诛皎的声音很平静,“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妈妈走了,但我们的路还得继续走。”
他看向诛华:“集团交给你七年了,做得很好。但还不够。”
诛华坐直身体:“爸,您说。”
“企业做大了,容易忘了初心。”诛皎端起茶杯,“记住,皎兰的‘兰’,是你妈妈的名字。也是提醒我们,要像兰花一样,根扎在土里,花却要向着光开。”
他转向诛玥:“你负责的慈善板块,这几年很扎实。但要再深一点。”
“怎么深?”
“不仅要给钱,要给希望。”诛皎说,“比如助学,不能只发奖学金。要跟踪这些孩子的成长,在他们人生的每个关键节点,都拉一把。”
最后是诛兴。
“你最让我放心,也最让我担心。”
诛兴不解:“爸?”
“你痴迷技术,这是好事。”诛皎看着他,“但技术是工具,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是……改变世界?”
“是让世界变得更好。”诛皎纠正道,“你搞航天,不是为了争第一,是为了让人类看得更远。你搞材料,不是为了发论文,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
诛兴深深点头:“我记住了。”
茶香在书房里氤氲。
窗外的光线渐渐柔和。
诛皎从轮椅侧袋里取出三个信封,分别递给三个子女。
“打开看看。”
诛华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照片。
合作社时期,十几个年轻人站在刚建好的水渠前,笑容灿烂。
照片背面,是母亲年轻的字迹:“戊戌年夏,红旗渠通水。皎哥说,有了水,就有了希望。”
诛玥的信封里,是一张成绩单。
她小学三年级的成绩单,语文一百分,数学九十八。
背面有母亲的批注:“玥儿粗心,错了两道计算题。但作文写得好,写的是‘我的妈妈’。”
诛兴的信封最薄,只有一张纸条。
上面是母亲的字:“兴儿今天问,为什么天是蓝的。我说,等你长大了,自己去弄明白。”
三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拿着这些泛黄的纸片,眼眶都红了。
“你们妈妈这一生,最骄傲的不是我做出了多大的事业。”诛皎缓缓说道,“是她把你们三个,都教成了对社会有用的人。”
他停顿了很久。
“现在她不在了,这份责任,就落到你们肩上。不仅要做好自己的事,还要把这份心,传下去。”
诛华擦擦眼角:“爸,我们会做好的。”
“不光要做好。”诛皎的目光变得深远,“要做得比我们更好。这样,等将来我们去见你们妈妈的时候,才能跟她说,你看,孩子们把你珍视的东西,都发扬光大了。”
暮色降临,书房里没有开灯。
昏暗中,诛皎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九十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得趁还能说清楚的时候,都说清楚。”
三个子女屏住呼吸。
“第一,我死后,一切从简。和你们妈妈合葬,墓碑上就写‘百家镇合作社社员’。”
“第二,手札传给孙辈。让他们知道,这个家是怎么走过来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诛皎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将来集团发展到多大,无论你们多有成就,都不能忘了根在哪里。”
他指向窗外。
“根在百家镇的这片土地里,在合作社那间土坯房里,在那些和我们一起啃过窝头、挖过水渠的乡亲们心里。”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染红了天际。
诛皎转动轮椅,来到窗前。
三个子女跟在他身后。
“你们看。”他指着远山,“那山,那水,那路,都是我们当年一锹一镐干出来的。现在路好了,房子新了,但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
他转过头,看着孩子们。
“人不能忘本。企业更不能。”
夜幕完全降临时,谈话结束了。
子女们要留下陪父亲吃晚饭。
诛皎拒绝了。
“回去吧,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有空多回来看看就行。”
临别前,诛华忽然问:“爸,您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诛皎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九十年光阴沉淀下来的从容。
“你妈妈在的时候,我们是两个人走。现在她不在了,我带着她的那份,继续走。”
他挥挥手。
“去吧。”
车子陆续驶离。
庭院里重新安静下来。
刘姨推着诛皎回到书房。
“诛老,该休息了。”
“再坐会儿。”
轮椅停在书案前。
诛皎打开那本兰花手札,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是他昨天刚写完的话:
“兰兰,孩子们今天都回来了。我跟他们说了该说的话。你放心,他们会好好走下去的。”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还能做点事。信托基金运行起来了,科技奖设立了,教育基金也扩容了。这些都是你生前想做的,我帮你做完。”
“等我都做完了,就去陪你。到时候,咱们好好说说,孩子们把咱们没做完的事,做到了什么程度。”
他放下笔,静静看着这些字。
书房里很安静。
只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丈量着时间。
许久,诛皎合上手札。
将它放进书案最下面的抽屉里。
然后,他转动轮椅,来到窗前。
夜色深沉,星光点点。
远山如黛,静默无言。
诛皎望着那片星空,轻声自语,像是说给远方的人听:
“你看,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让世界变得更好。”
“我们这一辈人,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路,该孩子们去走了。”
“你且安心。我也会好好的。”
“毕竟,答应你的事,都还没做完呢。”
夜风吹过庭院,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像是在回应。
又像是,在为新的旅程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