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陈兰兰下葬已过去六周，深秋的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卷过百家镇的老宅。
诛皎的轮椅停在书房窗前，膝上摊开着当天的《人民日报》。
头版右下角，一则消息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北斗三号最后一颗全球组网卫星将于今日在西昌发射，标志着我国自主建设的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全面建成。”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主建设”四个字上，许久没有移动。
刘姨端着药进来时，看到老人正对着报纸出神。
“诛老，该吃药了。”
诛皎接过药片和水杯，视线却没有离开报纸。
“今天是几号？”
“11月5号。”
“几时发射？”
“新闻说晚上八点。”刘姨看了看钟，“还有九个多小时。”
诛皎慢慢吞下药片，将水杯递还。
“晚上七点叫我。我要看直播。”
下午三点，视频请求的提示音在书房响起。
是诛兴从西昌发射中心发来的。
屏幕亮起时，诛兴穿着深蓝色的航天工作服，背景是忙碌的测控大厅。五十六岁的他鬓角已见霜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青年。
“爸。”
“准备好了？”诛皎问得很直接。
“一切就绪。”诛兴调转镜头，对准大厅正中的巨屏，“您看，这是卫星状态实时数据。我们提供的星载原子钟和抗辐照芯片，所有指标都优于设计要求。”
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参数曲线，诛皎看不懂那些具体数字，但他看得懂儿子眼中的光芒。
“地面增强系统呢？”
“已经在全球布设了218个参考站。”诛兴切换画面，显示出一张世界地图，上面密布着绿色光点，“其中47个建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我们的高精度定位服务，可以覆盖全球大部分区域。”
诛皎点点头，又问：“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诛兴沉默了几秒。
“是时间。”他说，“北斗三号系统要求2020年完成组网，但2018年我们才突破星间链路技术。为了赶进度，团队连续两年春节都在基地过。”
“有人抱怨吗？”
“没有。”诛兴摇头，“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意义。每次测试成功，食堂都会加餐，大家举着饮料喊‘为了北斗’，那场面……很提气。”
诛皎看着屏幕里的儿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诛兴还在上小学时，指着夜空问：“爸爸，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他当时回答：“因为它们在轨道上，各司其职。”
现在，他的儿子正在把新的“星星”送上轨道。
“你妈妈要是能看到，该多高兴。”诛皎轻声说。
诛兴的眼圈微微发红，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
“爸，晚上发射，您会看吧？”
“看。”诛皎说，“不光我看，让全家人都看。这是大事。”
通话结束前，诛兴忽然说：“对了，怀言的团队也参与了。”
“哦？”
“他们开发的AI算法，用于优化卫星在轨姿态控制，能节省百分之十五的燃料，延长卫星寿命。”
诛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这才是家族该有的样子。”
傍晚六点半，老宅的客厅亮起了灯。
电视机已经调到新闻频道，直播信号尚未开始。
诛华从北京赶了回来，风尘仆仆。
诛玥也从上海抵达，手里提着给父亲带的糕点。
孙辈中，诛怀言带着笔记本电脑从公司直接过来，诛兴业则从漠北发来视频连线——哨所今晚组织集体观看发射直播。
一家人，以不同的方式，聚在了一起。
七点整，直播开始。
画面切换到西昌发射中心，夜幕下的发射塔架灯火通明，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巍然矗立，箭体上鲜红的“中国航天”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还有一小时。”央视主持人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
诛怀言打开电脑，调出一组三维模拟图像。
“爷爷，您看，这是我们团队做的北斗系统全球覆盖演示。”
屏幕上，地球缓缓旋转，数十颗卫星沿着复杂的轨道运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北斗和其他导航系统有什么不同？”诛玥问。
“最大的特点是具备短报文通信功能。”诛怀言放大图像，“简单说，就是不仅能告诉你‘在哪里’，还能让你告诉别人‘在哪里’。这在救灾、航海、边防等领域特别关键。”
诛皎静静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
他想起合作社时期，有一次山洪暴发，通信中断，救援队找了三天才找到被困的社员。
如果当时有北斗……
“技术进步，最终是为了人。”他忽然开口。
家人都看向他。
“你们奶奶生前常说，科技要是不能让人过得更好，那就只是玩具。”诛皎缓缓说道，“北斗能让迷路的人找到家，能让遇险的人发出求救信号，这就是它最大的价值。”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传来的现场解说声。
七点五十分，发射进入最后准备阶段。
“各号注意，十分钟准备！”
指令声通过电视传来，沉稳有力。
诛兴的画面再次切入，他已戴上通讯耳麦，坐在控制台前，神情专注。
“爸，妈，各位家人，我现在在发射指挥大厅。一切正常。”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鼠标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诛皎看着屏幕里的儿子，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在合作社实验室里调试第一台收音机的年轻人。
时间在流淌，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五分钟准备！”
倒计时数字开始在大屏幕上跳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诛兴业从漠北发来实时画面：哨所的官兵们整齐地坐在会议室里，盯着电视屏幕。窗外是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但每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
“一分钟准备！”
诛皎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轮椅扶手。
“三十秒！”
诛华握住了父亲的手。
“二十秒！”
诛玥握住了哥哥的手。
“十、九、八……”
全家人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一起。
“三、二、一，点火！”
烈焰喷涌，火箭缓缓离开发射塔，然后加速上升，拖着耀眼的尾焰，刺破夜空。
控制大厅里传来平静的报数声：
“程序转弯正常。”
“逃逸塔分离正常。”
“助推器分离正常。”
“一二级分离正常。”
每一个“正常”，都让握在一起的手更紧一分。
火箭越飞越高，渐渐变成夜空中的一颗光点。
“星箭分离！”
当这四个字传来时，控制大厅里响起了掌声。
电视画面切到北京航天飞行控制中心，大屏幕上显示着卫星成功入轨的参数。
欢呼声此起彼伏。
诛兴的脸再次出现在家庭视频里，他摘下了耳麦，长舒一口气。
“成功了。”
只有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客厅里，没有人说话。
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在闪动。
良久，诛皎松开手，轻声说：“好。”
电视里，主持人正在激动地解说北斗系统建成的重要意义。
但诛皎的目光，已经移向窗外。
夜空浩瀚，繁星点点。
他看不见那些刚刚入轨的卫星，但他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在离地面两万多公里的轨道上，安静地运行着。
为远洋的航船指引方向，为边关的战士确定位置，为迷途的旅人点亮归途。
就像很多人，很多事。
看不见，但一直在那里。
守护着这个国家，这片土地。
诛怀言走到爷爷身边，低声说：“爷爷，北斗系统里，有我们公司提供的76套核心部件，怀言的AI算法应用在21颗卫星上，兴业他们边防连用的定位设备，也是基于我们的技术。”
诛皎点点头，目光依然望着星空。
“你奶奶总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在看着地上的人。”他缓缓说道，“现在，我们也能造星星了。而且我们造的星星，不光看着，还帮着。”
夜深了，直播结束。
家人们陆续散去，各回各的房间。
诛皎的轮椅停在庭院里，久久没有回屋。
刘姨拿了件厚外套出来，披在他身上。
“诛老，天凉了。”
“再坐会儿。”
他仰着头，望着那片刚刚有新的“星星”加入的星空。
风吹过庭院，梨树的枯枝发出轻微的响声。
像是在诉说什么。
又像是在见证什么。
许久，诛皎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兰兰，你看见了吗？”
“咱们的孩子，把‘星星’送上天了。”
“这盛世，如你所愿。”
夜空中，北斗七星静静悬挂。
而比它们更遥远的轨道上，新的人造星辰正缓缓飞过。
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发光。
但它们用精确的时空坐标，告诉每一个需要的人：
你从不孤单。
这个世界，总有人在为你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