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清晨来得格外早。
鸡鸣声从远处的农家院落传来,一声接一声,撕破了山谷的寂静。
诛皎睁开眼。
枕边的那缕头发还在,被晨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侧过身,静静地看着那缕头发。
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坐起身。
动作比平时更迟缓,像是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抗议。
九十岁的骨骼,在秋日的清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刘姨轻轻敲门,端着热水进来。
看到诛皎已经醒了,她愣了一下。
“诛老,您这么早就起了?”
“睡不着了。”
诛皎接过热毛巾,敷在脸上。
蒸汽微微烫着脸颊,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洗漱,穿衣。
一切如常。
只是当他转动轮椅来到堂屋时,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张空着的椅子。
陈兰兰平时坐的位置。
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清粥,小菜,还有两个煮鸡蛋。
诛皎的轮椅停在桌边。
他拿起一个鸡蛋,在桌上轻轻磕了磕。
剥壳。
蛋白光滑,蛋黄澄黄。
他记得陈兰兰喜欢吃溏心蛋,所以总是煮得时间短一些。
而他自己,喜欢全熟的。
今天这两个,都是全熟的。
诛皎慢慢吃着鸡蛋。
一口,一口。
粥有些烫,他吹了吹。
堂屋里很安静。
只有勺子碰碗的轻微声响。
吃完饭,诛皎对刘姨说:“我出去走走。”
“我推您。”
“不用。”
他自己转动轮椅,出了堂屋,穿过院子。
老宅的门槛被临时改造成了斜坡。
轮椅顺利通过。
门外,是熟悉的村路。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路面是新的水泥路,平整,干净。
但诛皎记得,七十年前,这里是泥泞的土路。
下雨天,陈兰兰的布鞋总是沾满泥巴。
他沿着路慢慢前行。
轮椅的轮子在水泥路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早起的村民看到他,远远地点头致意。
没有人上前打扰。
大家都明白,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尊重。
路拐了个弯,前方出现了一片湖。
不大,但水很清。
这是合作社时期修建的水库,当年为了抗旱,全社的人肩挑手抬,干了整整一个冬天。
湖边的柳树已经老了,枝条垂到水面。
树下,有一张石凳。
诛皎的轮椅在石凳旁停下。
他看着湖面。
湖水很静,倒映着天空和山峦的轮廓。
偶尔有鱼跃出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诛皎记得,很多年前,他和陈兰兰常来这里。
春天看柳树发芽,夏天看荷花开放,秋天看芦苇飘白,冬天看湖面结冰。
那时候,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
关于合作社的规划,关于孩子们的未来,关于这个国家的变化。
后来,话渐渐少了。
但坐在一起,看着同一片湖水,就觉得安心。
现在,石凳空了。
诛皎的轮椅停在空荡荡的石凳旁。
他没有坐下,只是看着湖水。
看着看着,湖水模糊了。
不是眼泪。
是年纪大了,眼睛容易花。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湖水又清晰了。
远处,有早起的村民在湖边钓鱼。
甩竿,收线,动作娴熟。
诛皎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轮椅侧袋里拿出一本书。
很旧的书,《合作社经营管理手册》。
封皮已经磨损,内页泛黄。
他翻开书,里面夹着很多纸条。
都是陈兰兰写的。
某年某月某日,合作社收入达到多少。
某年某月某日,第一台拖拉机到货。
某年某月某日,孩子们考上大学。
字迹从娟秀到工整,再到后来微微颤抖。
时间在这些纸条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诛皎一页一页地翻看。
看得很慢。
有时候,会在一张纸条前停留很久。
然后,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
仿佛还能感受到写字人当时的温度。
湖面上的雾气渐渐散了。
阳光洒下来,湖水泛起粼粼波光。
书页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诛皎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夹着一张很小的照片。
黑白照片,已经模糊了。
但还是能看出,是两个年轻人。
站在湖边,身后是刚刚建成的水库。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
“戊戌年春,与皎哥同游水库。水清如许,人心亦然。”
字迹很淡,几乎要看不清了。
诛皎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照片小心地夹回书里。
合上书。
继续看着湖水。
时间慢慢流逝。
太阳升高了,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诛皎的腿上,盖着一条薄毯。
是陈兰兰去年织的,羊毛的,很暖和。
他拉了拉毯子,盖得更严实些。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是村里的孩子,放学了,在湖边追逐玩耍。
笑声清脆,像铃铛。
诛皎看着那些孩子。
看着看着,眼神有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诛华、诛玥、诛兴小时候的样子。
也是在这个湖边,跑来跑去。
陈兰兰总是担心他们掉进水里,紧紧跟在后面。
“慢点跑,别摔着。”
那句话,好像还在耳边。
诛皎轻轻摇了摇头。
把那些幻听摇散。
中午了。
刘姨提着食盒找来。
“诛老,该吃饭了。”
食盒打开,是简单的饭菜。
一荤一素,一碗汤。
诛皎慢慢吃着。
饭菜很可口,但他吃得不多。
“不合胃口?”刘姨小心地问。
“不是。”诛皎放下筷子,“饱了。”
刘姨收拾好食盒,却没有离开。
“诛老,您要不要回去休息?这里风大。”
“再坐会儿。”
刘姨只好站在一旁,默默陪着。
午后,湖边的风确实大了些。
柳枝被吹得摇摆不定。
水面起了波纹,一圈套着一圈。
诛皎拉了拉毯子,目光依然停留在湖面上。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
陈兰兰坐在这张石凳上,织着毛衣。
他则在旁边,看着合作社的报表。
两人没有说话,但偶尔抬头,目光相遇。
相视一笑。
然后又各自忙各自的。
那种默契,不需要言语。
诛皎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轮椅的扶手。
指节微微发白。
风更大了。
刘姨再次劝说:“诛老,回去吧,要变天了。”
诛皎抬头看了看天。
确实,云层厚了,天色暗了。
他点点头。
轮椅调转方向,缓缓驶向来路。
回去的路,好像比来时长。
每一步,都显得沉重。
回到老宅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
细细的,密密的,像雾一样。
诛皎没有立刻进屋。
他让轮椅停在院子里,就在那棵老梨树下。
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
梨树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雨中微微颤抖。
偶尔有一两片叶子飘落,在空中打个旋,然后轻轻落地。
诛皎伸出手,接住一片落叶。
叶子已经干枯了,脉络清晰。
他看了很久,然后松开手。
叶子飘落,混入满地落叶中。
分不清哪片是哪片了。
雨渐渐大了。
刘姨拿着伞出来,撑在诛皎头上。
“诛老,进屋吧,淋雨会着凉的。”
诛皎这才转动轮椅,回到堂屋。
堂屋里,灯已经亮了。
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雨天的阴沉。
诛皎的轮椅停在窗前。
他看着窗外的雨。
雨打在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又像,有人在低语。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雨停了。
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清辉洒满庭院。
被雨洗过的梨树,叶子闪闪发光。
诛皎的轮椅依然停在窗前。
他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缓缓从怀里掏出那本书。
翻到夹着照片的那一页。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照片上。
黑白影像,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朦胧。
但那双年轻的眼睛,却异常清晰。
充满希望,充满光。
诛皎轻轻抚过照片。
指尖在照片表面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合上书。
将书紧紧抱在怀里。
像抱着最珍贵的东西。
夜深了。
老宅里一片寂静。
诛皎的轮椅,依然停在窗前。
月光移动,从窗台移到地板,从他身上移过。
他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只有偶尔,会微微调整一下坐姿。
或者,轻轻咳嗽一声。
夜更深时,他缓缓转动轮椅,回到卧室。
床上,那缕头发还在枕边。
诛皎躺下,侧过身,面对着那缕头发。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在枕头上。
那缕头发,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诛皎伸出手,轻轻握住那缕头发。
闭上眼睛。
这一夜,湖水很静。
月亮倒映在水面上,像一枚发光的印章。
盖在时间的契约上。
证明有些人,曾经来过。
有些爱,从未离开。
而老宅里,那个握着头发入睡的老人。
在梦里,也许又回到了那个春天。
湖水初成,柳树新绿。
身旁,坐着那个十八岁的姑娘。
笑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风很轻,话很少。
但一切都刚刚好。
刚刚好,足够温暖一生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