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分发给子女后的第三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
老宅的书房里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陈兰兰推着诛皎的轮椅进入书房时,三位身着深色西装的人同时站起身来。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律师,姓程,与诛皎相识已逾四十年。
“诛老,陈老夫人。”程律师微微躬身,将手中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书案上,“按照您的要求,所有文件都准备好了。”
另外两人分别是信托基金的孙经理和公证处的王公证员。
两人向两位老人致意后,安静地在旁侧的红木椅上落座。
诛皎的目光扫过那个厚厚的档案袋,转向陈兰兰。
“都跟你说过了,你再看一眼?”
陈兰兰在书案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摇头。
“你定的,我都同意。”
程律师打开档案袋,取出三份装订整齐的文件,依次铺开在书案上。
纸张在晨光中泛着淡米色的光泽,上面的黑色字迹工整而清晰。
“诛老,按照我们最后一次沟通确认的方案。”程律师戴上老花镜,用平稳的语调开始说明,“您名下持有的皎兰集团股份,共计百分之三十七点六,将全部转入新设立的‘皎兰永续慈善信托基金’。”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诛皎。
诛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该信托为不可撤销信托,您与陈老夫人作为委托人,基金理事会由七人组成,包括家族成员代表、社会贤达、专业金融人士。基金收益将主要用于教育助学、医疗扶贫、科技创新三大领域。”
孙经理接着补充:“根据测算,按照集团近年平均分红比例,基金年度可用资金约在十五亿至二十亿元之间。我们已经设计了完整的资金监管和使用流程。”
王公证员将公证书翻开到签字页:“诛老,根据法律规定,您需要在公证员面前明确表达设立信托的真实意愿。我会全程录像记录。”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诛皎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棵石榴树。
树上挂满了熟透的果实,有些已经裂开,露出晶莹的籽粒。
“程律师。”他缓缓开口,“我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是1983年。”
程律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的,诛老。那时候您要注册第一家外资合资企业,是我老师带我来见您的。”
“三十七年了。”诛皎的声音很平静,“你看着我把一个小作坊,做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您和无数人的心血。”程律师轻声说。
诛皎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文件上。
“这些股份,当年值多少钱?”
程律师翻到附件中的历史股权结构表:“您最初持有的合作社份额,折算成现在的股份,大约价值……七十年前是十七块五毛钱。”
陈兰兰忽然笑了一声。
很轻,但书房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那时候十七块五,能买一百多斤白面呢。”她说。
诛皎也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是啊,一百多斤白面,能让百家镇全社的人吃顿饱饭。”
他伸出手,程律师立即递上钢笔。
一支老式的英雄金笔,笔尖已经磨得很光亮。
诛皎握住笔,笔尖悬在签字页上方。
“我最后确认一遍。”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书房里的每个人,“这份信托设立后,我和兰兰的生活费怎么安排?”
孙经理立即回答:“按照您的指示,信托每年会向您与陈老夫人的联名账户支付五百万元生活费,这笔钱独立于基金运营,由专门的账户管理。”
“五百万元……”诛皎沉吟道,“多了。我们两个老人,花不了这么多。”
“诛老,这是考虑到医疗和护理的可能费用。”程律师解释,“而且按您的年纪,这笔钱要保障未来二十年的生活质量。”
“二十年?”诛皎摇摇头,“我们活不了那么久。”
陈兰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就按律师说的吧。孩子们也放心。”
诛皎沉默了几秒,终于点头。
笔尖落下。
第一个签名,在委托人处。
字迹有些颤抖,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骨。
“陈兰兰”三个字紧挨着“诛皎”,是陈兰兰自己签的。
她的字秀气而工整,和诛皎的字并排在一起,像两株并肩生长的树。
接着是信托基金设立文件。
一页,又一页。
签字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程律师每翻一页,都会用清晰的声音读出关键条款。
“第三条:信托财产不得用于任何政治捐献……”
“第七条:基金理事会决策需三分之二以上通过……”
“第十二条:信托存续期为永久……”
当读到“永久”两个字时,诛皎的手顿了一下。
“永久……”他喃喃重复。
“是的。”程律师解释,“除非国家法律变更或发生不可抗力,该信托将永久存续,用于您指定的慈善事业。”
诛皎的目光越过文件,看向书房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字。
那是他六十岁生日时,一位老书法家送的。
上面写着:“财聚人散,财散人聚”。
“好。”他说,然后签下了名字。
最后一份是公证文书。
王公证员启动录像设备,开始正式询问。
“诛皎先生,您是否自愿设立‘皎兰永续慈善信托基金’?”
“是。”
“您是否清楚,该信托为不可撤销信托,设立后您将不再拥有信托财产的所有权?”
“清楚。”
“您设立信托的目的,是否如文件所述,是为了慈善事业?”
诛皎没有立即回答。
他转过头,看向陈兰兰。
陈兰兰对他点点头。
“是。”诛皎转回头,面对镜头,“但不止是为了慈善。”
王公证员愣了一下,这是标准流程外的问题。
“那……还有什么?”
“是为了让这些钱,继续做该做的事。”诛皎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这辈子赚的每一分钱,都离不开这片土地,离不开这个时代。现在我把它们还回去,让它们继续生长。”
书房里一片安静。
只有录像设备运转的轻微嗡鸣。
程律师的眼眶有些发红,他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王公证员深吸一口气,继续流程。
“陈兰兰女士,您是否同意并确认以上所有内容?”
“我同意。”陈兰兰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和他一起,把这些钱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所有签字完成时,已是正午时分。
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那些签好字的文件在光斑中,像镀了一层金。
程律师仔细检查每一处签名和日期,然后将文件分装进三个不同的档案盒。
“诛老,陈老夫人。”他站起身,郑重地说,“法律手续今天就会完成备案。三天后,您名下股份将正式转入信托。”
诛皎点点头,忽然问:“孩子们知道吗?”
“按照您的要求,还没有正式通知。”孙经理回答,“但诛华先生作为未来理事会成员,我们会在备案后立即向他通报。”
“那就好。”
客人告辞后,书房里只剩下两位老人。
陈兰兰推着诛皎的轮椅来到窗前。
庭院里,石榴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但果实依然红艳。
“都办完了?”陈兰兰轻声问。
“都办完了。”诛皎望着那些果实,“这下轻松了。”
“后悔吗?”
“后悔什么?”诛皎笑起来,“后悔没给孩子们多留点?”
陈兰兰也笑了:“他们不缺钱。”
“是啊,他们不缺钱。”诛皎的目光变得深远,“他们缺的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进书房。
书案上,那些文件已经被带走,只留下一个空的牛皮纸档案袋。
诛皎让陈兰兰从书柜里取出一个旧的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叠发黄的票据。
合作社时期的粮票、布票,第一张个体户营业执照,第一次出口订单的信用证副本,还有一张已经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诛皎和陈兰兰,站在百家镇合作社的牌子前,身后是十几张充满希望的笑脸。
“你看。”诛皎指着照片,“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有了。”
陈兰兰接过照片,用手指轻轻抚摸上面年轻的自己。
“是啊,什么都有了。”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是诛华的车。
他应该是接到了程律师的电话,匆匆赶来的。
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有些急促。
书房门被推开时,诛华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站在门口,看着轮椅上的父亲和椅中的母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了?”诛皎平静地问。
“爸……”诛华的声音有些哽咽,“您……您真的……”
“真的。”诛皎打断他,“坐吧。”
诛华在父亲对面坐下,双手紧紧交握。
“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
“商量了,你们会同意吗?”诛皎反问。
诛华沉默了。
他知道答案。
不会。
至少不会这么彻底。
“华子。”陈兰兰开口,声音温柔,“你爸不是不相信你们。”
“那是为什么?”
诛皎接过话:“因为钱太多了,就是负担。我不想让你们背着这个负担走下去。”
他顿了顿,继续说:“信托基金里,给你们留了理事席位。钱怎么用,你们还有发言权。但这钱不再是你们的,是社会的。”
诛华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通红。
“爸,我懂了。”
“真懂了?”
“真懂了。”诛华深深吸了一口气,“您是把财富,变成了责任。让我们继续扛着责任往前走,而不是守着财富停下来。”
诛皎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去吧。”他说,“去告诉弟弟妹妹。三天后,开家庭会议。”
诛华站起身,向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已经变得沉稳。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夕阳西斜,将庭院染成金色。
那棵石榴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熟透的果实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
陈兰兰推着诛皎来到树下。
一阵风吹过,一颗石榴“啪”地裂开,露出里面饱满的籽粒。
红得像火,亮得像星。
“你看。”诛皎轻声说,“果实熟了,就该回到土里。这样明年,才能长出新的树苗。”
陈兰兰握紧他的手。
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像是要把七十年的光阴,都铺在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