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庆生的余温尚未散尽,老宅书房里的光阴却仿佛沉淀了下来。
诛皎的轮椅停在那张陪伴他半个多世纪的红木书案前,案上整齐码放着九册线装书稿,靛蓝色的封面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陈兰兰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手里端着刚沏好的云雾茶。
她看到丈夫正用手帕擦拭着最上面那册的封皮,动作仔细得像在对待初生的婴孩。
“都整理好了?”她将茶盏放在案几一角,轻声问道。
诛皎点点头,指尖抚过书脊上凸起的标题——《行路记》。
“七十年,总算把该留下的东西留下来了。”
陈兰兰在他身边坐下,目光扫过那些厚薄不一的书册。
她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从1950年那个燥热的夏夜开始,一直到2020年这个多事之秋。
每一页都是诛皎用毛笔亲手写的,用的是合作社时期生产的竹浆纸,墨里掺了百家镇后山的松烟。
“真不打算出版?”陈兰兰再次确认,“出版社的人来了好几趟,说这是珍贵的史料。”
诛皎缓缓摇头,将最薄的那册书稿拿到手中。
“这不是史料,是家书。”
他翻开扉页,上面用楷书写着四句话:往事如鉴,照见来路;得失如秤,量人心胸;家国如舟,同渡风波;传承如灯,不灭薪火。
书房外传来脚步声,诛华、诛玥、诛兴三人按约定时间到了。
他们走进书房时,看到父母正并肩坐在书案前,九册书稿在两人中间堆成小小的山峦。
“爸,妈。”诛华率先开口,目光落在那些书稿上,“这就是您写了这么多年的……”
“坐下吧。”诛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今天叫你们来,是要把这些交给你们。”
三人落座,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院子里的蝉鸣。
诛皎将书稿分成三摞,每摞三册。
“这不是普通的回忆录。”他开口说道,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面有我这些年走过的路,犯过的错,得到过的帮助,还有那些不能忘的教训。”
陈兰兰补充道:“你爸写这些,不是要教你们怎么成功。”
“是要告诉你们,怎么才能不迷失。”诛皎接过话头,将第一摞书稿推向诛华。
诛华双手接过,感觉到纸张沉甸甸的分量。
他翻开第一册,映入眼帘的是1950年8月的记述,字迹略显青涩,但一笔一划极其工整。
“这……这是您刚回百家镇时写的?”
“从重生那天晚上开始写的。”诛皎平静地说,“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得把每一步都记清楚。”
诛玥拿到的是中间三册,她翻开一页,看到1978年冬天的记录。
那页纸上画着简陋的示意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计算过程。
“这是……”
“那是咱们家第一个工厂的选址图。”诛皎眼中泛起回忆的光,“当时为了是选在镇上还是县里,我算了三天三夜。”
诛兴得到的是最后三册,他直接翻到最近几年的部分。
2018年的页面上,贴着打印出来的芯片电路图,旁边用红笔批注着技术难点。
“爸,这些技术细节您也记?”
“该记的都得记。”诛皎说,“我们这代人吃过技术落后的亏,这些教训得传下去。”
陈兰兰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九枚手工雕刻的竹制书签。
每枚书签上都刻着一个字,连起来是“饮水思源,慎终追远”。
“这是你爸刻的,刻了整整一年。”她将书签分发给三人,“他说,书要配着书签读,才完整。”
诛华摩挲着书签上凹凸的刻痕,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知道父亲的手这些年一直在抖,要刻出这样精细的字,得费多大的心力。
“爸,这些手札……我们怎么读?”
“慢慢读。”诛皎端起茶盏,“一年读一册,九年读完。读的时候,把你们自己的感悟写在空白处。”
诛玥抬起头:“那孙辈们呢?”
“等你们读完了,再传给他们。”陈兰兰柔声说,“你爸的意思是,家族的精神要一代代传,但不能只靠口说。”
诛兴忽然想起什么:“要不要做电子版?这样保存得更久。”
“不做。”诛皎的回答很坚决,“有些东西,就得是实实在在的纸张,沉甸甸的分量,翻页时的声音,还有写字时留下的力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将来你们传给怀言、兴业他们的时候,要告诉他们,这上面的每一滴墨,都是在某个深夜、某盏灯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书房里的光线渐渐西斜,阳光透过窗棂,在书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诛皎让三人各自翻开指定的页数。
诛华翻到1962年,看到了那场饥荒的详细记录,以及合作社如何带领乡亲们渡难关的点点滴滴。
诛玥翻到1992年,看到了集团转型时的艰难抉择,还有那些差点让企业倒闭的危机。
诛兴翻到2010年,看到了父亲对科技趋势的预判,以及为什么执意要投入巨额资金研发芯片。
“这些……您以前从没说过。”诛兴的声音有些发颤。
“有些事,说早了没用。”诛皎的目光扫过三个子女,“得等你们走到那个路口,才能明白当初为什么要这么选。”
陈兰兰起身点亮了书房的灯。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手稿仿佛有了生命,纸页上的字迹在光影中微微浮动。
“你们爸爸写这些的时候,常常写到深夜。”她轻声说,“有时候我醒来,还能看见书房亮着灯。问他写什么,他总是说——给孩子们留条路标。”
诛华紧紧抱着怀里的书稿,感觉像是抱着父亲七十年的光阴。
“爸,我们会好好读的。”
“不仅要读,还要想。”诛皎的目光变得深远,“想为什么在那个年代要那样做,如果换做今天会怎么做。想我们家的根在哪里,将来要往哪里去。”
诛玥忽然问:“这里面……有写您和妈妈的事吗?”
陈兰兰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怎么没有?从1950年夏天第一次见面,到去年冬天我生病住院,都记着呢。”
诛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子女们说:“夫妻之道,也是传家之宝。这些手札里,有一半是你妈妈的影子。”
夜色渐深时,三人抱着各自的书稿准备离开。
走到书房门口时,诛皎忽然叫住了他们。
“记住,这些书稿不能放在保险柜里。”
三人回头,看见父亲的目光在灯光下异常明亮。
“要放在书架上,放在你们常待的地方。要让它们沾上你们生活的气息,要让孩子看见你们在读它们。”
诛华深深点头:“我明白了。”
书房的门轻轻关上。
陈兰兰推着诛皎的轮椅来到窗前,院子里石榴树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都交代完了?”她轻声问。
“交代完了。”诛皎望向夜空,“该留的留下了,该传的传下去了。”
“累吗?”
“不累。”诛皎握住妻子的手,“倒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三个子女的车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那些书稿跟着他们,驶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也驶向未来无数个需要灯火的夜晚。
书房里的灯光又亮了很久。
诛皎让陈兰兰推他到书案前,那里还剩下一册最薄的手稿。
封面上没有标题,只画了一株简笔的兰花。
“这是……”陈兰兰有些疑惑。
“给你的。”诛皎翻开书稿,里面是空白的纸页,“我这辈子写了很多东西,但最重要的话,还没写。”
他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
陈兰兰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丈夫的手在纸上缓缓移动。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些刚刚落成的字迹上,像给每一个字都镀上了温柔的银边。
而远处,诛华的车正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副驾驶座上,那三册手稿安静地躺在那里,封面的靛蓝在路灯下一闪一闪。
像是岁月深处,缓缓亮起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