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元年间,扬州城西有一家“郁馥斋”,专营香料。
少东家赵青临生了个狗鼻子,能辨百味,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出王屠户家昨夜炖的是羊蝎子还是猪头肉。
他常得意:“我这鼻子,比大理寺的獬豸还灵!”
这日傍晚,铺子将关,忽飘进一缕异香。
那香气……难以言喻!
初闻似初春摘下的嫩桃尖儿,细品却渗着腊月梅花蕊里的寒,再一恍惚,竟透出婴儿襁褓般的奶腥温甜。
赵青临浑身一震,手中象牙秤砣“啪”地掉在柜上。
“客官要什么香?”他抬眼。
门口站着个裹灰袍的人,身形佝偻,面覆黑纱,挎个藤匣。那人不出声,只伸出枯藤般的手,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在柜面放下一枚铜钱,推过一只拇指大的陶瓶。
陶瓶无塞,异香正是从中溢出。
赵青临拧开,凑近一嗅。天灵盖仿佛被掀开了!万千种滋味轰然冲入:有盛夏暴雨击打青石溅起的土腥,有深闺女子夜半梳头的桂花头油香,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鲜血泼在雪地上的铁锈甜气!
“这是什么香?”他颤声问。
灰袍人喉头发出“喀喀”的痰音,像破风箱:“引魂香。一钱,一瓶。”声音粗嘎得不似人声。言罢转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赵青临夜不能寐。那香蛊虫般在他脑子里钻。他爬起来,点上一点儿。
青烟袅袅,竟不散,凝成极细一股,蛇也似游向窗外。鬼使神差,他跟了出去。烟丝引着他,穿街过巷,直抵城北荒废的“慈幼局”。断垣残壁里,野猫绿眼莹莹。
烟丝钻进一口枯井。
次日,赵青临叫上伙计,下井探查。井底除了枯叶淤泥,并无他物。可那异香,在此处浓得化不开!他亲手翻挖,指甲忽地抠到个硬物。
扯出来,是个旧布偶,霉烂不堪。异香正是从布偶体内发出!掰开填塞的干草,里面滚出几粒黢黑干瘪的……似是某种果核?异香之源正在于此。
他如获至宝,藏起果核。布偶?扔回井底。
当夜,他试图仿制此香。无论加入沉、檀、龙、麝,抑或冷僻的甲香、麝猫香,皆不得其韵。那异香霸道,能吞噬所有和香之物,反将它香变得庸俗不堪。正焦躁,目光落在那几粒果核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升起。
他刮下些许果核粉末,混入上等沉香点燃。烟起刹那,屋内景象骤变!墙壁渗出暗红水珠,梁间垂下缕缕乌黑长发,耳边响起无数婴孩细弱的啼哭与嬉笑!异香浓烈如实质,钻进他每个毛孔!
赵青临惊骇欲绝,打翻香炉。幻象顿消。
可那极致的气味体验,已烙印魂魄。他怕了,真的怕了。将果核锁进密室,发誓不再碰。
三日后的深夜,他被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香呛醒。那香气来自密室!门缝里,正幽幽飘出青烟。锁头完好,可果核不翼而飞,香炉余温尚在,似有人刚刚在此焚香。
谁进来过?
家宅开始怪事频发。老仆夜半总见廊下蹲着个玩布偶的小女孩,一回头又不见。厨房的剩肉次日布满细密牙印,似被极小的嘴啃过。赵青临自己的鼻子也开始出错,时而闻见满室芬芳,时而一切气味皆绝,饭菜入口如同嚼蜡。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梦中“尝”到气味。
梦里,他站在无边旷野,空中飘来焦糊味,他舌尖立刻泛起烤肉烧灼的苦涩;一阵腥风过,嘴里便满是生血的铁锈咸腥。一夜,他“尝”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味道——极致的鲜甜温润,带着蓬勃生机,诱得他涎水直流。醒后,那滋味萦绕不散,他失魂落魄,只想再“尝”一次。
他猛然想起灰袍人——“引魂香”!
那香引的,究竟是谁的魂?
赵青临疯了一样冲去城北枯井。布偶不见了。井沿,却多了一串湿漉漉的小小脚印,延伸向黑暗。
循迹而去,竟回到自家香料铺后巷。脚印消失在墙根狗洞。洞里,塞着那个湿透的布偶,两颗纽扣眼幽幽“看”着他。布偶怀里,紧紧抱着他密室丢失的果核!
赵青临汗毛倒竖,一把火将布偶烧成灰烬。果核在火中“吱吱”尖叫,渗出黑色油脂,异香冲天。他以为事了。
可他错了。
自那以后,他彻底失去了正常嗅觉。世间一切,闻来皆寡淡如水。唯有那异香,日夜在他鼻尖心头萦绕,勾魂摄魄。他迅速憔悴,双眼深陷,如同染上烟瘴。
“东家,您得瞧瞧大夫。”老仆忧心忡忡。
“瞧什么?我没病!”赵青临咆哮,声音嘶哑,“我只是……只是需要那香!”他眼底燃着贪婪的绿火。
他开始不择手段搜寻异香线索。翻遍古籍,访遍野僧妖道,终于在一卷残破《西域异物志》夹页里,找到一段模糊记载:“尸陀林中有异树,结果如小儿拳,其核黑。焚之,气异香,能通幽冥,引人欲念。久嗜,身渐朽,神为香蚀,终成‘香蜕’,不复人形……”
香蜕?
赵青临如坠冰窟。他想起灰袍人指甲里的黑泥,那不像泥土,更像……腐殖物!
他冲回郁馥斋,翻出当日灰袍人留下的陶瓶,用银刀细细刮擦瓶底。一层黑垢落下,露出极小一个阴刻图案:一座塔,塔周似有无数扭曲手臂伸出。
是“尸陀林”的标识!那灰袍人,莫非来自传闻中天竺弃置尸体的恐怖林地?
当晚,异香又至。
这次,它不再无形,而是化作淡青色薄雾,从门缝、窗隙丝丝渗入,将他包裹。雾中,响起那灰袍人“喀喀”的笑声,还有无数细碎咀嚼声、吞咽声。赵青临惊恐地看见,自己手臂皮肤下,竟有芝麻大的凸起在缓缓蠕动,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淡青痕迹,散发异香!
他成了活的香炉!
“啊——!”他惨叫着抓挠手臂,皮开肉绽,流出的血竟是青黑色,异香扑鼻。
他彻底疯了。砸了铺子,将所有名贵香料付之一炬,火焰腾起五色烟,城中香了三天。可再浓的香气,也盖不住他体内透出的那股异香。
第四日,灰袍人主动上门。
铺子已成废墟,赵青临蜷在焦木中,浑身布满青痕,眼神涣散。
“香……给我香……”他伸出污黑的手。
灰袍人揭开面纱。那张脸……没有五官!平滑如卵,只在中央有个黑洞,一呼一吸,喷吐着浓郁异香!
“香蜕已成。”无面人喉头“喀喀”作响,“你,已是新香。”
它打开藤匣,里面没有香,只有一团团干瘪黑泥,隐约能辨出人形轮廓,散发出与赵青临身上一模一样的异香!这些人形泥偶,赫然是“香蜕”!
赵青临瞬间明白了。那异香,以人之欲望为柴,以魂魄为引,慢慢将人从内到外“熏”制成一种活的香料!布偶、果核,都是“香引”,专找嗅觉敏锐、欲念深重之人。他,不过是这无面“收香人”培育的一味新料!
“不——!”他想逃,身体却沉重如朽木,青痕处开始绽裂,露出内里青黑色的、香料般的肉质。异香浓到极点,反生出恐怖恶臭。
无面人伸出枯手,捏向他天灵盖。
生死一瞬,赵青临残存理智炸开。他猛地扑向废墟余烬,抓起一把灼热的炭灰,连同地上散落的雄黄、硝石等制香残料,狠狠塞进自己嘴里,吞了下去!
“我做了一辈子香,今日,便做一道绝命香送你!”他嘶吼,口喷火星。
体内,异香遇到烈性矿物与火气,轰然“炸”开!
赵青临身体剧震,七窍喷出青黑烟气,异香与焦臭混合,冲天而起。他皮肤迅速碳化龟裂,裂缝中红光隐现,仿佛一座将喷的火山。
无面人“喀喀”急退,似对这突变惊怒。
“一起……成香吧!”赵青临用最后力气抱住无面人。
“轰——!”
巨响震彻半城。郁馥斋废墟腾起一道青红交织的火柱,奇异的香气与焦臭弥漫数月不散。火光中,依稀有两具人形扭结,瞬息化为焦炭,崩散如尘。
事后清理,灰烬中寻不到任何骨骸,只有一大摊异香扑鼻的粘稠黑膏,色如琥珀,质若凝脂。
官府以不祥之物深埋。传闻,埋香之地上,三年内草木皆枯,虫蚁绝迹。
偶有夜行人在彼处,仍会恍惚闻见一缕勾魂摄魄的异香,引得人痴痴寻去,再无踪影。
而扬州香料行当里,悄悄多了一条禁忌——莫辨极致之香,那或许是来自尸陀林的请帖。
你的鼻子,你的欲望,最终会将你引向属于自己的那尊“香蜕”,永世飘散在非人非鬼的异香地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