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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科多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出宅院。海枫倚在柱子上,望着它走远。

挺意外的,离成功越近,她内心反而越平静。

多布远远地坐在青石台阶上,吃大饼卷熏肉充饥,看她怔怔地不动,忍不住喊了一句。

“想什么呢?失魂落魄的。”

“想琏儿。我真的,好想她啊。”

肉肉的小手,柔软的发丝,还有香喷喷、圆滚滚的胳膊。

虽然仔细算下来,并没有分离太久,海枫觉得想过了好几年一样。

多布被她这么一说,手里的饭都不香了。

“赶紧把这里的事情收拾完,我回库伦,把琏儿和额涅都接过来,咱们仍旧在一块儿住。这孩子心大,说不定跟着二叔他们,都玩儿疯了,半点儿不想咱们。”

海枫心里有万语千言,犹豫之后,一个字没说,只浅浅地笑了笑。

“等新皇登基,一切都会变好的。”

阿香端了碗糯糯的白粥过来,海枫闻了还是反胃吃不下,叫她送去给多布喝。

“顺便跟爷说,我独自去见四贝勒,不必过来。”

说完便自己走了。阿香端了碗过去,照着她的话说了,多布听见,不免叹了一口气。

“有些冤孽,枫儿总过不了这道坎儿。罢了,等她自己化解吧。要挑起天下的重任,有些小恩小怨,就不能看得太重。”

阿香在南书房待了些日子,好歹练出些眼力在身上,试探着向多布发问。

“爷是不是说,主子要是能忍了和四爷的那些过节,日后在朝廷里,做起事来,能容易得多?”

“也是,也不是。阿香,你知道胯下之辱吗?”

“嗯,韩信的故事。”

“这么说吧。如果要我用胯下之辱,换来一个皇位,我会忍。四贝勒也会。可你家主子不行。心字头上一把刀,刀刃见血,那才叫忍。枫儿把别人放在心尖上,自己的事反倒不大在乎,所以她忍不了。”

阿香翻来覆去听不懂这话,索性不琢磨了,夺了多布手里剩下的饭食。

“爷这话,奴才听着,像是爷把自己放在心尖子上,主子和琏格格都轮不上呢。等主子回来,奴才可要告诉她。”

多布也不生气,横卧在栏杆上,闭起眼睛养神。

“过去,我心里谁也没有,只有我自己。她来了,这也要,那也要。不把心尖子这点位置守住了,一股脑儿全都给了她,时间一长,她就腻了,不爱来了。阿香啊,等你遇上那个放不下的人,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爷越说越不像了,奴才是一辈子伺候主子,不出这个府的!爷要赶,奴才也不走!”

“谁敢赶你出去啊?我头一个不敢。要不这样。你若看上哪个男子了,我便给你绑来,当个面首如何。我看史书上那个山阴公主刘楚玉,过得挺潇洒的。虽说吏部尚书难了点……”

阿香连着啐了好几口,捂着脸跑了。多布仰面笑了好一会儿,放心不下,起身去找海枫,看她和四贝勒,谈得怎么样。

虽然没人告诉过他方位,但多布有猎人的机警,野兽的知觉,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关着四贝勒的西厢房。

若把京城,比作一位宰相家诗书娴熟的大家闺秀,此时的张家口,则更像牧民家还在扎辫子的头生姑娘。虽然少了点文化的气韵,热情和活力都弥补了空缺,自有她的魅力。好比这座院子吧,自是张家口城里,一等一的大户住宅。新漆的墙面和柱体,大红大绿,喜欢古朴高雅的人,见了未免要笑着摇摇头,嫌弃它俗套。

但园丁移了十多株艳丽的杜鹃在院子里,呵护得勤,花儿开得兴高采烈。滚热的风一吹,满院子都是夹带青涩的香气,一直飘到院墙外头去。这样的住处,叫人讨厌不起来。

多布掐了最上头的一朵粉白的,花朵开得只比他手掌略小些,蕊上的蜜渗出来,招惹来几只蝴蝶蜜蜂,赶也赶不走。他把花藏在怀里,打算留给海枫做簪花用。她穿白当然好看,但多布更喜欢看她身上有点颜色。

厢房里明显在吵架。多布并不想参与进去,找块靠墙的阴凉地方坐下,匕首撬开窗户一点点缝隙,足够他听见里边在说什么了。

“我只问一句:埋伏在路上抓我,这主意谁出的?”

“托合齐!都是汗阿玛的儿女,做弟弟的再怎么跟姐姐不合,还能胳膊肘往外拐吗?四姐,我这说的都是实话!”

“好。就当你没撒谎。那你知道隆科多要羞辱我,怎么不给我报个信儿呢?”

厢房里的四贝勒,一时找不到能够自圆其说的借口,一时情急,盲目地抓起了感情牌。

“四姐,就当我做错了吧。如今弟弟也有了报应,两手动不得。方才姐姐说,愿护我登基,这话就当没有吧。我这个样子,汗阿玛见了,定会后悔下旨。姐姐是不是中意老八登基?那我让给他好了。八福晋进位皇后,我自当忘了她废掉我手的事。尊卑有别,我岂能冒犯一国之母呢?”

说完这些示弱的话,四贝勒尽力想看清四公主脸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惋惜。可惜她站在暗处,只有一丝阳光掠过白腻的鼻梁,余下的五官不明。

吱呀一声,门开了。

雪白的孝服,在门口一闪而过,四贝勒本能地闭眼,回避突如其来的强光。等他再次睁眼时,漆黑的屋子里,已是空空如也。

海枫出来后,一眼看到蹲在窗户外的多布,招手示意他跟自己来。

多布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做什么,只能默默地跟在后面。

海枫并没走出去多远,先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挑了一颗最茂密的大树,走到底下乘凉,招呼多布也过来。

“这里好,我们静静说会儿话。”

“我身上还有油的味道吗?你闻了不犯恶心?”

“没事儿,我刚见老四之前,嚼了一丸药。”

多布这才敢走近,把怀里的花,簪在海枫的发髻上。

“这花除了你,谁也不配戴。反正没有别人看见,不妨事。你穿重孝,我总想起给你筹措丧事时的情景……还有祖父、阿布去世时。不见点颜色,心里堵得慌。”

海枫摸了摸头上,借多布的眼睛当镜子,认真调整好杜鹃的位置。

“把隆科多想要我的心思,再说一次。”

“好好的,又说这个干嘛?”

“说吧。”

多布盯着那朵粉白的杜鹃,不情不愿地开口。

“他想当额驸。原话是‘没福气托生在爱新觉罗家,当个女婿也好。’你要是觉得他不错,舍不得,我就拉马,把他追回来。”

海枫只比多布矮一点点,稍微靠近一步,就能靠在他的后背上,把头,放在他的颈窝里。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笑着在他耳边呢喃。

“孩子都有两个了,怎么还说这些赌气的话。我只是想不通一件事,所以问起来。这样就对了,我心里总算爽利些。多布。前世想杀我的骑兵,不是噶尔丹派来的,和漠西,一点瓜葛都没有。”

她的语调极其轻柔,堪比唱给琏儿的摇篮曲。可这内容又残酷至极,多布下意识回身抱紧了她。

“你怎么这样想?”

“蒙古人不向女人复仇。这句话,我听过几十次,从没真正懂过。最近总见钟济海,今天又见了隆科多,见了老四,终于懂了。噶尔丹杀我做什么呢?半点好处全无。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他把我,变成他的女人,抢走我为你怀的孩子,才是蒙古人的做派。这是草原流传上千年的传统,女人是战利品、是财产,不是敌人。”

冷汗从多布的额头上,大颗大颗地流下。

枫儿说的没错,那样,他敦多布会生不如死,在草原上颜面尽失,再也抬不起头见人。

有了和硕公主当人质,噶尔丹可以肆意向清廷勒索,康熙为了顾全颜面,说不定还会从蒙古的纷争中抽身,鸣金收兵。毕竟从事实上,噶尔丹已经算是他的女婿了。

以噶尔丹的脑筋,不会想不到,留下枫儿的性命,比杀了她,对自己更有利。

“那么,难道是汗阿玛,下令……”

“不会。他用不着。一国之君想杀谁,不必点名道姓。他只要稍加暗示,多的是人争着,当他手里的刀。我猜,那把刀,就藏在皇子中间。普通臣子,没有胆量杀公主。”

“会是谁呢?”

“不用猜啊。”

海枫勾起左手食指,轻轻点在多布的心口,敲了三下。

“有本事害我的人,一个大阿哥,一个太子,再就是四贝勒。两个死了,只有一个活着。我便不分青红皂白,把四贝勒也杀了,那不管是谁,我、你、还有阿香,定能大仇得报。多布,你说呢?我该不该杀了老四?”

海枫早知道多布的态度,迟迟听不到他的回答,也在预料之中。

“我该杀了他,可我不会。不仅不会,我还要支持他当皇帝。老四狡猾、狠辣、自私、薄情。他刚才向我卑躬屈膝,不惜下跪认错,嘴上说得动听,其实他心里,指不定怎么辱骂我呢。就这样,我还要推他上位。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多布取了心口上那只玉手,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忍一忍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有个训狗的妙法,说给你解解气。管它再怎么野的狗,用这法子,都能训得像只羊羔。先拴住了,在它边上画个线。放一盆煮好的羊肉,在这线的一边。狗馋的不行,就会拼命挣扎。可那线是量好的,它就是吃不到肉。如此来个三四天,别说肉,给它几滴清水,狗就听话了。”

海枫知道他在讽刺四贝勒,忍不住笑出声。

“果然是解闷儿的话,只能听听。”

“哎,你怎么不信。比起杀了他,这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折磨,更解气的。他日后就住在乾清宫。你就让他看着,看你怎么处理朝政。可他自己想动弹的时候,又没人肯听话,那才难受呢。三四天不行,三四个月,三四年的功夫用下去,他总有听话的那一天。”

“要是他怎么都不肯顺从于我呢?”

“那就换一个皇帝吧。只要有个两年多光景,新式火枪和大炮,就都能造好了。再忍忍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太久了。

海枫忍不了那么久。

虽说正义可以迟到,但它要是迟迟不到,那还不如不来呢。

“就三年。三年后,我要他座下那张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