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院，书房里光线昏暗，压抑得像暴雨前的低气压。
沙瑞金陷在真皮沙发深处，没坐办公桌那张老板椅。他手里捏着几张照片，指腹在照片边缘摩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是半小时前，省公安厅那个叫程度的处长送来的。理由很正当——汇报工作。
照片有点年头了，像素一般，但人脸拍得清清楚楚，赖都赖不掉。
照片里，年轻版的侯亮平正跟赵瑞龙勾肩搭背，手里晃着高脚杯，背景是那座着名的山水庄园，奢靡得刺眼。
另一张更绝，侯亮平在试西装，赵瑞龙在边上竖大拇指，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程度说，这是在赵家残余势力的窝点里搜出来的。”沙瑞金手一松，照片飘落在茶几上，“啪”的一声轻响，听不出情绪。
季昌明坐在对面，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扫了一眼照片，眉心瞬间拧成个“川”字：
“这个祁同伟，这种时候把这东西递上来，心思可不简单啊。”
“心思纯不纯另说，但这东西……”沙瑞金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语气笃定，“假不了。”
季昌明没接话。
确实假不了。
这些照片单拿出来，顶多算违反廉洁纪律，甚至能解释成“深入虎穴”。
但在如今汉东这个节骨眼上，这就是喂给侯亮平的一杯毒酒。
侯亮平是谁？
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钦差大臣，是代表绝对正义来切除汉东毒瘤的手术刀。
如果这把刀自己都沾着赵家的油腥味，那他切下来的肉，谁敢信是坏的？
“瑞金书记，侯亮平今晚的飞机落地。”季昌明顿了顿，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
“听说……他在北京为了把停职风波压下去，动用了不少关系，甚至求到了南边“夜家”那位老爷子头上。”
“夜家“……”
沙瑞金端起茶杯吹了吹，却没喝，只是看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
“为了回来抓人，连这种隐退多年还能让半个江南震三震的家族都搬出来了。侯亮平这哪是来办案的，这是来拼命的。”
哐当。
瓷杯底座重重磕在桌面上。
“祁同伟送照片，是在告诉我，这把刀脏了。侯亮平急着回来，是想证明他的刀还快。”
沙瑞金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季昌明，“既然侯亮平同志觉得自己是‘孤胆英雄’，那咱们就成全他。”
“通知达康不用去接了，老季也别去。让他好好享受一下这份‘独角戏’。”
……
京州国际机场，t3航站楼。
深夜的冷风直往领口里钻，接机口却依旧熙熙攘攘。
侯亮平拖着那只银色日默瓦箱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他特意换了行头，脱了那身惹祸的高定西装，换了件普普通通的黑夹克，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看起来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但他下巴抬得很高，脸上的表情比以前更傲，眼底藏着一股狠劲。
北京那几万块钱的事儿，虽然没立案，但在圈子里已经传成了笑话。
钟小艾在家砸了一屋子的东西，逼着他必须把场子找回来。
为此，他不得不低头向夜家许了三个承诺。
那是卖身契，代价大得让他肉疼。
所以这一次，他必须赢。
他要提着祁同伟的脑袋，去祭奠他碎了一地的面子。
侯亮平站在出口，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里扫了一圈。
按规矩，季昌明肯定带着陆亦可在贵宾通道候着，搞不好市局还会派两辆警车开道。
毕竟他是反贪局长，是这次行动的核心。
然而。
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除了风卷着几张废报纸在水泥地上打转，连个鬼影都没有。
侯亮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晚点，信号也是满格。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终于，角落的一根柱子后面，转出来一个人。
陆亦可。
她开着那一辆红色的私家车，裹着件厚羽绒服，双手插兜，也没拿接机牌，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就她一个。
侯亮平愣了一下，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脑门，但他硬生生压住了，挤出一丝僵硬的笑：
“亦可，怎么就你一个？季检呢？”
“季检高血压犯了，在医院挂水。”
陆亦可的声音冷得像掺了冰渣子，“其他人都在加班整理大风厂的案卷，忙得脚不沾地。我就顺路过来接你一趟。”
顺路？
机场在北边，检察院在东边，顺的哪门子路？
地球是圆的所以顺路？
侯亮平握着拉杆箱的手猛地收紧：“那……市局呢？我走之前特意跟赵东来打过招呼，有几个案子的关键点要一落地就沟通。”
“赵局长忙着配合祁厅长搞治安整顿。”
陆亦可转身往停车场走，头都不回，
“听说昨晚祁厅长一战封神，给汉东省追回了三十个亿。现在整个公检法系统都围着祁厅长转，赵局长这会儿估计正忙着数钱呢。”
三十个亿。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侯亮平胸口，把他砸得眼冒金星。
他在北京因为几万块的西装被人查到底裤都快没了，祁同伟在汉东反手给国家捞回三十个亿。
这一巴掌，扇得太响了。
“上车吧。”陆亦可弹开后备箱，完全没有搭把手的意思，自己钻进了驾驶室。
车厢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侯亮平坐在副驾驶，扯了扯领口，试图缓解那种窒息感。
“亦可，局里同志们情绪怎么样？”
侯亮平试图找回一点场子，
“我这次回来带了尚方宝剑。不管涉及到谁，李家也好祁同伟也好，只要有问题，我……”
“侯局。”
陆亦可突然打断他，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局里同志们情绪很稳定。大家都在讨论一件事。”
“什么事？是不是祁同伟搞的小动作？”侯亮平眼睛一亮，以为抓到了把柄。
“不是。”
陆亦可一脚刹车踩死在红灯前，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大家都在讨论，北京的杰尼亚专柜，是不是真的能给公职人员打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