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宅祭祖时,我发现全村女人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生女儿好,女儿是福。”
可她们说这话时,眼神空洞如提线木偶。
深夜,我看到祠堂里爷爷的牌位渗出黑血。
族谱上所有男性名字都被墨迹涂抹。
只有一行小字在最后一页若隐若现:
“别让她们知道你看见了——”
我猛然回头,母亲正站在身后微笑:
“乖囡,该你为家族做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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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的雨,细得像针,扎得人骨头缝里都泛冷。
陈默踩着泥泞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往村里走。背包很沉,里面塞满了母亲电话里再三叮嘱要带的“城里好东西”——包装精致的点心、几条好烟、还有给几位叔公准备的营养品。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陈年的香灰混着什么东西缓慢腐败的气息。她离开这里已经八年,大学、工作,城市的光鲜几乎要磨平记忆里山村的棱角,可一脚踏回这地界,那股熟悉的、令人隐隐不安的阴郁感,还是顺着脚底板爬了上来。
村子静得反常。这个点,按理该有炊烟,有狗吠,有小孩奔跑的喧闹。可目光所及,只有一片被雨洇得发灰的屋顶,沉默地趴在起伏的山坳里。村口那棵老槐树倒是更茂盛了,虬结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低压的天空,树下用来歇脚的石凳,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她家老宅在村西头,紧挨着后山的阴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灰尘混合着旧木料和霉菌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天井漏下一点惨淡的天光,正照在香案上。爷爷的遗像挂在正中,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玻璃,直勾勾地看着门外。
母亲李秀兰从昏暗的里屋迎出来,脸上是过分热络的笑:“默囡回来啦!路上辛苦,快,快进来歇着。”她接过陈默的背包,手指冰凉,触到陈默的手腕时,激得她微微一颤。母亲的手很瘦,皮肤下面似乎只有骨头,力气却意外地大。
“妈,村里怎么这么静?人都去哪了?”陈默环顾四周,堂屋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但这种整洁透着一种刻意和僵硬,像博物馆的陈列室,没有活气。
“下雨嘛,都在屋里头呢。”李秀兰笑着,把她往厨房引,“饿了吧?妈给你炖了鸡汤,一直温着呢。”
鸡汤很浓,泛着金黄的油花,香气扑鼻。但陈默喝着,总觉得那香气底下,隐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药材的苦味。母亲就坐在对面看着她,眼神里的热切几乎要溢出来,嘴角一直向上弯着,形成一个固定的弧度。陈默偶尔抬头,撞上她的目光,那目光深处却像两口古井,黑沉沉的,映不出一点光。
“默囡,这次回来多住几天,”李秀兰夹起一块鸡肉放到她碗里,“正好,你三堂叔公家的小女儿后天满月,要请客。你也去见见,沾沾喜气。”
“三堂叔公?他孙子不是前年才……”
“是孙女,小闺女。”李秀兰打断她,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声音却平直得像在念经,“生女儿好,女儿是福。”
这话说得突兀,陈默怔了一下。
下午,雨势稍歇,陈默想出去走走。母亲没有阻拦,只是在她出门前,又叮嘱了一句:“村里路滑,早点回来。”
走在湿漉漉的村道上,那股寂静带来的压迫感更重了。零星遇到几个村民,大多是女人。她们看到陈默,都会停下脚步,脸上堆起几乎一模一样的、热情到近乎夸张的笑容。
“是陈默吧?长这么大了,城里姑娘就是水灵!”
“回来好,回来好啊。”
寒暄不到两句,话题总会诡异地拐到同一个方向。
“生女儿好,女儿是福。”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说,眼神却空洞地越过陈默的肩膀,望着她身后的某处虚空。
“是啊,生女儿是福气,是祖上积德。”纳鞋底的老妪附和,手里的针线活儿一刻不停,声音干瘪得像风吹过晒脆的豆荚。
一个,两个,三个……无论是刚嫁过来的新媳,还是皱纹深刻的阿婆,她们都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脸上挂着雷同的笑容,眼神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只有嘴巴在一开一合。陈默后背开始发凉,那不是见到陌生人的不自在,而是一种更深的、触及本能的不安。这些女人,像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在重复同一句诡异的台词。
她试图寻找男人的身影,但除了村口晒太阳的、两个眼神浑浊得几乎看不见瞳孔的耄耋老人,再没见到其他。整个村子,仿佛只剩下这些笑容标准、眼神空洞的女人。
走到村子中央的水井旁,她看见邻居家的阿萍嫂在打水。阿萍嫂比她大不了几岁,小时候常一起玩。陈默记得她以前爱笑,眼睛弯弯的,嗓门清亮。
“阿萍嫂!”陈默喊了一声。
阿萍嫂动作顿住,慢吞吞地转过身。她看着陈默,脸上缓缓挤出笑容,嘴角咧开,眼睛却一眨不眨,直愣愣的。“是陈默啊,回来啦。”
“阿萍嫂,你还好吗?狗娃呢?”狗娃是阿萍嫂的儿子,今年该有六七岁了。
阿萍嫂好像没听见后半句,只是重复着:“好,好。生女儿好,女儿是福。”她的目光落在陈默脸上,又好像穿透了她,盯着她身后老槐树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陈默熟悉的神采,只有一片麻木的、深不见底的漆黑。
陈默感到一阵寒意,匆匆道别离开。走出很远,她忍不住回头,看见阿萍嫂还站在原地,保持着打水的姿势,头却扭过一个不自然的角度,依旧“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那抹笑容,在灰暗的天色下,僵硬得像一张劣质的面具。
晚饭时,母亲做了很多菜,席间却只有她们两人。父亲呢?陈默问。母亲夹菜的手不停,说父亲去邻村帮工,过两天才回。叔伯们呢?也都不在。母亲回答得滴水不漏,但陈默心里的疑窦却越积越厚。
夜幕彻底降临,山村的黑是浓稠的、化不开的墨,偶尔几声遥远的犬吠,更显得四周死寂。陈默躺在老宅厢房的旧式木床上,被子有股晒不透的潮味。白天所见那些女人的脸,那些空洞的眼神,那句反复回响的“生女儿好,女儿是福”,在她脑子里纠缠不休。
睡不着。她索性起身,轻轻拉开房门。堂屋一片漆黑,只有爷爷遗像前那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幽幽跳动,将遗像上爷爷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那直视前方的眼睛,在光影晃动下,仿佛在微微转动。
一阵极轻微的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长明灯的火苗猛地一歪。
就在那一刹那,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似乎看见,爷爷遗像下面的黑漆木牌位——那块写着爷爷名讳和生卒年月的沉重木牌——它的底部,正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渗出一线浓稠的、暗红色的东西。
是血吗?
陈默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里。火苗稳住了,光线恢复如常。牌位静静地立着,底部干燥,深色的木纹清晰可辨。
看错了?是光影的错觉?还是自己精神过于紧张产生的幻觉?
冷汗浸湿了她的贴身衣物。她不敢再待在堂屋,逃也似的退回房间,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游移,最后落在墙角那个厚重的老式木箱上。
那是爷爷生前用的箱子,据说装着一些旧物和最重要的家谱。小时候,爷爷从不让她碰。
一个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念头攫住了她——看看那本家谱。
她蹑手蹑脚地挪过去,箱子没锁,轻轻一掀就开了。一股陈腐的纸张和樟脑混合的气味涌出。里面是一些旧衣服、几本破烂的历书,最底下,压着一本深蓝色布面、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厚册子。
封面上是两个褪色的墨字:陈氏宗谱。
她的手有些抖,翻开沉重的封面。纸张泛黄发脆,墨迹深浅不一。前面几十页,按照辈分工整地记录着历代祖先的名讳、配偶、生平简略。记录到曾祖那一代时,还一切正常。
然后,到了爷爷这一辈,诡异的事情出现了。
爷爷的名字“陈守业”还在,但与他同辈的兄弟、堂兄弟的名字,好几个都被一种粗暴的、浓黑的墨迹涂抹掉了,那墨团又黑又重,力透纸背,几乎要戳破纸张,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毒与决绝。不只是名字,连他们生平里关于子嗣的记录,也大多被涂抹或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