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泥腥味,混着身上伤口散发的浓烈血腥气,一股脑灌进肺里的时候,罗成眼前又黑了一下。
他死死攥着粗糙的缰绳,指甲几乎抠进掌心的肉里,才勉强没从马背上直接栽下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像是随时要撞碎胸骨蹦出来。
喘了口气,他勉强回头看了一眼。
还在跟着跑的燕云骑……
只剩七个了。
包括被燕一横担在马背上、依旧在无意识抽搐低吼的燕九。
每个人,都像刚从血池里硬捞出来的。玄甲破碎不堪,有的只剩半片挂在身上,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和森森白骨。伤口大多已经不再流鲜红的血,而是渗出暗红、发黑甚至泛着绿脓的污浊液体。
连胯下的战马都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口鼻喷出的白沫里带着明显的血丝,跑起来步子发飘,随时都可能力竭倒毙。
渡口,就在正前方了。
大概……三百步。
一座木结构的箭楼矗立在河岸高处,楼上飘着唐军玄黑色的旌旗,在傍晚的风里猎猎作响。岸边,停着十几艘中型艨艟战船,船头架着的床弩已经上了弦,粗大的弩箭在暮色里闪着寒光。
箭楼下方,是用木栅和土垒简单构筑的营寨。辕门前,黑压压地列着一大片唐军步卒。
至少五百人。
前排是厚重的方盾,一面挨着一面,组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铁壁。盾墙后面,是如林般斜指前方的长矛,矛尖在最后的天光下汇成一片冰冷的金属反光。
但最醒目的,是阵前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
一身锃亮的明光铠,胸前护心镜映着西边天空残存的血色。手提一杆精铁马槊,槊尖斜指地面。胯下一匹纯黑色的高头大宛马,四蹄如柱,不安地刨着地面。
那人没戴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左脸颊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从颧骨斜拉到下颌,给这张本就刚毅的脸添了几分狰狞的煞气。
他正微微眯着眼,冷冷地望着从北方草原狂奔而来的这一小撮血人。
目光像刀子,隔着百步距离,都能感觉到那股审视和戒备。
“停……停马……”
罗成嘶哑着,用尽最后力气勒紧了缰绳。
战马一声悲嘶,前蹄扬起,踉跄了几步,终于在距离唐军阵线大约百步的地方,勉强停了下来。
尘土混着血腥味,在周围弥漫开。
罗成又回头看了一眼。
突厥的追兵,停在了两里外一处低矮的土丘后面,不再前进。
但也没退。
那些骑兵沉默地勒马立在丘后,像一群耐心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鬣狗,在边境线外逡巡徘徊。火把的光在暮色里连成一条不怀好意的红线。
“来者——通名!”
唐军阵中,一名顶盔贯甲的校尉策马向前几步,高声喝问。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罗成张了张嘴。
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他猛地侧头,咳出一口发黑的淤血。吐掉血沫,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提起胸腔里所剩不多的气,朝对面喊道:
“幽州……罗成。”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
但“罗成”两个字出口的瞬间——
对面唐军阵列,明显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骚动。
那名校尉脸色骤变,猛地转头,看向阵前那位大将。
大将策动胯下黑马,缓缓出阵。
马蹄踏在干燥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嘚嘚”声。他手中的马槊依旧横在马鞍上,没有举起,但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气势,已经随着他的前移,扑面而来。
他在距离罗成三十步左右停下。
头盔下的目光,如同实质,先扫过罗成那张失血过多、苍白如纸的脸,扫过他左肩那处狰狞见骨的伤口,又越过他,扫向身后那七个摇摇欲坠、却依旧努力挺直脊背的黑甲骑士。
最后,目光落回罗成脸上。
“某乃秦王麾下,右武卫大将军——”
声音浑厚,像寺庙里撞响的铜钟,在黄河岸边回荡。
“尉迟敬德。”
他顿了顿,刀疤脸上没什么表情:
“罗将军这是……从突厥王庭,一路杀出来的?”
“算是。”
罗成喘息着回答,左手一直死死按在怀中——那里,镇龙玺贴着皮肉,已经不再发烫,变得一片冰凉,像一块即将彻底死去的玉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玉玺裂痕的最深处,那仅存的一丝龙气,正在不可逆转地、快速地……流逝。
尉迟敬德的目光,在他染血的左肩和异常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远处土丘后那些逡巡不去的突厥骑兵:
“突厥人不敢越境。我大唐的床弩,不是摆设。”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盯住罗成,语气不容置疑:
“但你们若想踏入我军营寨——”
“需解兵,卸甲。”
“将军!”
罗成身后,一名伤势稍轻的燕云骑,闻言猛地抬起头,嘶声想说什么,眼睛里全是不甘和屈辱。
罗成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向后虚按了一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尉迟敬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片刻。
缓缓点头。
“可以。”
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
“但我这些兄弟……伤重。急需医治。”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被燕一横放在马背上、正不受控制地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吼的燕九,补充道:
“还有他……中了草原邪术,神智已失,需单独看管,否则恐伤及无辜。”
尉迟敬德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衡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赞赏。
“秦王有令。”
尉迟敬德开口,声音放缓了些许:
“若见罗将军,当以上宾待之。卸甲只是军营规矩,疗伤之人……早已备好。”
他顿了顿,刀疤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没有的表情变化:
“秦王还说……”
“若将军带来那‘密卷’……”
“他可助将军,参详一二。”
罗成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李世民……
连这个都知道。
要么,是之前派出的使者杜如晦,将情报详细汇报了。
要么……
这位秦王在草原上的眼线和情报网,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广。
一炷香后。
七个还能站立的燕云骑,被安置在渡口营寨角落的一处医帐里。
军医掀开他们破碎的衣甲,看到底下那些伤口时,手都在微微发抖——那根本不是寻常的刀剑创伤!是腐蚀、是溃烂、是皮肉翻卷发黑流脓,甚至有些伤口深处,还能看到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黑色丝线!
但尉迟敬德调来的这几名军医,显然不是普通医官。
他们用的药粉,带着淡淡的硫磺和朱砂味道,撒在那些诡异的伤口上,竟然能发出“滋滋”的轻响,暂时遏制住黑色丝线的蔓延和溃烂的扩散!
燕九被单独关进了营寨边缘一个特制的铁笼里。笼子有成人高,粗如儿臂的铁栏,外面密密麻麻贴满了黄色的符纸。他被放进去时还在低声咆哮,试图用头撞击铁栏,但笼子四周点燃的、散发着奇异药草味的烟雾慢慢熏进去后,他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最后蜷缩在笼子角落,抱着头,发出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罗成坐在主帐中。
面前摆着一碗温水和几块硬邦邦的干粮。
尉迟敬德亲自端来的,但他没有急着问话,只是坐在对面,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马槊。
帐外,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黄河西岸的地平线。最后一线余晖将宽阔的河面染成一片流淌的、不安的猩红色——那颜色,竟和北方狼居胥山方向的天空,如出一辙。
“尉迟将军。”
罗成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
尉迟敬德擦拭槊尖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
“秦王……”
罗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对阴山之事,对狼居胥山……知道多少?”
尉迟敬德放下手里的麻布和槊。
刀疤脸在帐中刚刚点燃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像一块被岁月和战火反复打磨的花岗岩。
他沉默了几息。
然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
“秦王说……”
“这世上,有些东西……”
“比王世充,比窦建德,甚至比突厥的可汗……”
“更该死。”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帘布一角,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
“那边天象不对。”
他背对着罗成,声音传来:
“三个时辰前,秦王密令——沿黄河七处主要渡口,增兵一倍。”
他回过头,刀疤脸上,烛光跳跃:
“他说……”
“‘客人’快来了。”
罗成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帐外,望向北方。
远方的地平线,已经完全被夜色吞没。
但狼居胥山那庞大狰狞的轮廓,在稀薄的星光下,依旧隐约可见。山顶那片旋转的、不断扩大的乌云旋涡,已经遮蔽了小半边北方的天空。旋涡的最中心……
那只暗红色的、冰冷的邪眼……
似乎正隔着数百里的距离,冷冷地,望向这处黄河渡口。
望向……营帐中的他。
而就在这时。
罗成怀中,那方已经冰凉死寂的镇龙玺……
在接触到营寨中某件东西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阳气(或者说,某种与龙气隐隐共鸣的王道气息)时……
忽然,极其微弱地……
跳动了一下。
像一具垂死的心脏,被猛地灌入了一口滚烫的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