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通道口的瞬间,罗成就知道——晚了。
不是声音传得晚,是场面已经彻底失控。
月光底下,本该漆黑的草原,现在被火把染成了一片跳跃的、晃眼的橙红色!不是几十支,几百支,是成千上万!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像一条巨大而狰狞的火龙,从狼居胥山脚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的地平线!
突厥王庭最精锐的骑兵,已经完成了合围。
铁桶一样。
最前排,是轻装的弓骑兵,披着缀满铁叶的皮甲,马鞍旁挂着两壶箭,手里的角弓已经半张,箭头在火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中间,是持着长矛和马槊的重骑兵,人马俱甲,铁甲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寒光,像一堵移动的金属城墙。
更骇人的是最后方——十几座用木材和皮革临时搭建的、足有三四人高的移动箭楼,被健牛拖着,缓缓向前。箭楼顶上,隐约能看到身穿彩袍、脸上涂满油彩的萨满祭司,他们手持骨杖和摇铃,正在跳着诡异的舞蹈,施法的幽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而燕云十八骑……
罗成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被压缩在通道口外,一片不足五十丈宽的浅草洼地里。
“主人——!!!”
燕九第一个看见冲出来的罗成。他嘶声喊着,声音已经劈了。他半边身子都是暗红色的血,左臂以诡异的角度耷拉着,显然骨头断了,可右手还死死攥着卷刃的刀,指节捏得发白。
他身边,只剩下十四个还能勉强站立的骑士。个个带伤,甲胄破碎,脸上、身上糊满了血和泥。他们背靠着背,围成一个残破不堪、随时可能被冲垮的圆阵。
圆阵中央,倒着三个人。
两个已经一动不动了,脸朝下趴在血泊里,身下的草都被染成了黑红色。
还有一个,身体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看也活不成了。
洼地外围,躺了一圈突厥骑兵的尸体。
死状极惨。
有的像是被强酸泼过,皮肉腐蚀了大半,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架子;有的像是被巨力硬生生撕开,内脏和残肢洒得到处都是;还有几个,连人带马被劈成了两半,切口整齐得吓人。
但更多的突厥兵,正从四面八方,沉默地涌来。
火把的光跳动着,映着他们的脸——一张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麻木,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提线木偶。只有握紧武器的手指,和不断向前挪动的脚步,证明他们还“活着”。
更诡异的是,在骑兵队伍里,混着十几匹“马”。
那些东西……有着马的大致身形,却长着狰狞的狼头!狼唇咧开,露出森白交错的獠牙,涎水滴滴答答往下淌。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燃烧的、暗红色的魂火!
它们四蹄踏过的地方,脚下的青草瞬间枯萎、发黑,冒出丝丝黑烟!
尸狼背上,骑着身穿用各种兽骨、人骨拼接成狰狞骨甲的武士。这些武士的胸口正中,毫无例外地,都嵌着一颗拳头大小、缓缓搏动的黑色肉瘤——和山腹祭坛里那些根须上的肉瘤,同源同质!
“尸狼骑……”紧跟着冲出来的燕七,倒抽一口凉气,脸上残存的青鳞都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突厥萨满的禁术……用战死者的凶魂和草原妖狼的尸身强行炼出来的鬼东西……格尔泰……连这个都放出来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
一瞬都没有。
“上马——!”
罗成嘶吼,目光快速扫过洼地——还有几匹无主的战马在惊慌地打着转。他直接冲向最近的一匹白马——那是阿晴之前骑的,马鞍上还沾着一大片已经发黑的血渍。
他翻身上鞍,拔出腰间的骨匕,刀尖毫不犹豫地指向正南方——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也是距离最近的、理论上唐军控制的区域。
“向南突围!进唐军地界——!!!”
“可唐军未必会接应我们,他们可能——”燕七的话没说完。
“咻——!!!”
一支特制的响箭,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破空而来!
不是射人。
“咄”的一声,精准地钉在众人脚前三尺的地面上!箭杆剧烈颤动,尾羽嗡嗡作响。
箭杆上,绑着一小块染血的、粗糙的羊皮。
燕九踉跄着上前,用还能动的右手扯下羊皮,借着火光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唰”地变得惨白!
“是突厥王庭的……格杀令……”他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生擒或斩杀罗成者……封叶护,赐金帐……赏万金……”
他顿了顿,看向周围浑身浴血的同袍,喉结滚动了一下:
“余者……不论生死……一律……炼成尸傀。”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
但落在每个人耳朵里,都像炸雷。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呜——!!!”
四面八方,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号角声,同时响起!
所有沉默前压的突厥骑兵,动了!
不是疾驰冲锋。
是像真正的、粘稠沉重的潮水,缓缓地,整齐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各个方向,同时压上!
最外圈的弓骑兵,在距离百步左右,齐齐松开了弓弦!
“崩崩崩崩——!!!”
弓弦震响连成一片!
无数箭矢腾空而起,黑压压一片,真像遮天蔽日的蝗虫群!带着死亡的尖啸,朝着洼地里这最后十几个人,倾泻而下!
“举盾——!”
有人怒吼。
可哪还有完整的盾?燕云骑们只能挥舞着残破的刀剑,拼命格挡拨打!
“噗!”“噗!”“噗!”
箭矢钉进皮甲、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个本就受伤颇重、行动迟缓的骑士,腿甲上连中三箭!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还没等他爬起来——
“嗖嗖嗖——!”
第二波箭雨到了!
瞬间,他就被后续的箭矢射成了刺猬!钉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冲出去——!!!”
罗成的眼睛红了,嘶吼声几乎撕裂喉咙!他一夹马腹,一马当先,朝着正南方向看似最厚实的骑兵阵列,悍然冲去!
同时,他怀中那方镇龙玺,仿佛感应到他决死的意志,猛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
玉玺表面那道深深的裂痕,在这一刻,迸出一道笔直的、水桶粗细的金色光柱!如同神话中投出的巨矛,带着煌煌龙威,狠狠刺向南方的骑兵阵列!
光柱所过之处——
被扫到的突厥骑兵,连人带马,瞬间僵直!动作凝固在冲锋或拉弓的姿势,皮肤表面迅速失去血色,泛起灰白,然后……石化!
短短三息之内,十几骑连人带马,变成了十几尊姿态各异、脸上还残留着惊愕表情的……石雕!
拦在正南方的阵列,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但光柱,只持续了不到五息。
玉玺的裂痕,肉眼可见地又加深、延长了一截!迸发的金光也迅速黯淡、收缩。
而突厥阵营后方,那些箭楼上的萨满祭司,吟唱声陡然拔高!变得尖利、疯狂!
十几座箭楼顶端,同时亮起暗绿色的、不祥的光芒!
“嗖嗖嗖——!”
十几道由污秽能量高度凝聚而成的暗绿色光矢,撕裂空气,带着刺鼻的腐蚀性气味,齐射向那道即将消散的金色光柱——以及光柱源头的罗成!
这是专门用来污染、克制龙气的邪法箭矢!
“轰——!!!”
光矢与残存金光碰撞的瞬间,炸开一大团墨绿色的、翻滚的毒雾!
罗成胯下的白马,正好冲到这范围边缘,吸入了一丝逸散的毒雾——
“嘶律律——!!!”
白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口鼻瞬间涌出大团白沫,前蹄一软,轰然栽倒!
罗成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
“主人!”
燕一已经催马冲到!他根本没下马,只是俯身,用那只仅存的、完好的右手,一把攥住罗成的后颈皮甲,像拎包裹一样,猛地将他提起,甩到自己身后马背上!
“走——!!!”
十四骑,如同十四头受伤濒死却更加凶戾的困兽,化作一柄烧红了的、不顾一切的尖刀,朝着南方被金光撕开、又被毒雾笼罩的缺口,狠狠捅了进去!
燕一冲在最前!
他手中长刀已经砍得卷刃崩口,可每一刀挥出,依旧带着斩铁断钢的蛮力!刀光过处,人马俱碎!他那只只剩下白骨的左手,更是凶悍无比,直接掏穿了一个迎面冲来的尸狼骑胸膛,五指一合,硬生生捏碎了那颗搏动的黑色肉瘤!
燕七在侧翼掩护,手中最后一把骨片天女散花般甩出,专射突厥战马和尸狼的眼睛!中者立忙,惨嘶着乱冲乱撞,搅乱了部分阵列。
但突厥兵……太多了。
杀穿一层,后面还有十层!二十层!
尸狼骑从两翼包抄过来,狼首张开,喷出腥臭刺鼻的暗绿色毒液!沾到的战马立刻皮肉“滋滋”腐烂,惨叫着倒地!
更可怕的是,那些被他们斩杀倒地的突厥兵尸体,只要胸口的黑色肉瘤没有被彻底破坏,就会在几息之后,摇摇晃晃地……重新爬起来!拖着残缺的身体,瞪着一双双彻底被暗红占据的眼睛,继续扑上来!
杀不完!
根本杀不完!
罗成伏在燕一背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刚刚用鲜血和性命硬生生撕开的那条短暂通路,正在被后方无穷无尽的突厥骑兵,迅速填满、合拢。
而更北方,狼居胥山那巨大的、匍匐的轮廓……
正在……蠕动。
不是山体滑坡的那种移动。
是整个山脊,像某种沉睡巨兽的脊背,缓缓地……拱了起来!山顶那片旋转的暗红乌云旋涡中心……
猛地,睁开了一只巨大的、完全由暗红色邪光凝聚而成的……
眼睛!
冰冷,漠然,充满了高高在上的、视万物为蝼蚁的恶意。
正冷冷地,望向南方这片血腥的战场。
望向正在亡命奔逃的……他们。
墟……
彻底苏醒了。
而他们距离最近的可能存在唐军防线的黄河渡口……
还有至少,八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