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城楼上,硝烟尚未散尽,断壁残垣间,北平军士卒正与征发的民夫一起清理着战场。初春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卷过斑驳的城墙,拂动着那面玄色镶金边的“林”字王旗。城下,粥棚的热气与焚烧尸骸的焦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残酷而真实的战后景象。
林冲负手立于城楼箭垛前,眺望着南方。黄河,就在数百里外。过了河,便是汴梁,便是那曾经魂牵梦绕、如今却已恩断义绝的东京。攻克大名,收降关胜,看似形势一片大好。但他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朝廷绝不会坐以待毙。
“报——!” 一名斥候飞奔上城,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启禀王爷!朝廷……朝廷派了钦差!已至城外三十里!”
“哦?” 林冲转过身来。吴用、朱武、徐宁、杨志、关胜、秦明、花荣等文武重臣闻讯,也纷纷聚拢过来。
“来者何人?仪仗如何?” 吴用轻摇羽扇,沉声问道。
“回军师,是资政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李邦彦为正使,持节钺,携厚礼,另有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进为副使,率五百禁军护送。看仪仗,似是……宣抚使臣的规制。” 斥候答道。
“李邦彦?王进?” 林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李邦彦,徽宗朝有名的“浪子宰相”,以词曲闻名,善于逢迎,官声不佳,但口才便给,常为朝廷出使各方。王进,八十万禁军教头,武功高强,为人正直,与自己有旧,后遭高俅迫害,流落江湖,不知何时竟又回了禁军,还当了副都指挥使?派此二人前来,倒是耐人寻味。
朱武捻须沉吟:“李邦彦乃弄臣,王进却有侠名。朝廷以此二人为使,一软一硬,一唱一和,怕是来者不善。”
“管他善与不善!” 秦明瓮声道,“哥哥,不如让洒家带兵出去,将那鸟钦差擒来,砍了祭旗,正好南下!”
徐宁摇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且看朝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冲略一思忖:“既是钦差持节而来,我等岂可失礼?传令,大开城门,摆开仪仗,本王……亲迎‘天使’!”
“王爷?” 众将一怔。以林冲如今身份地位,以及双方势同水火的关系,大可不必如此。
林冲摆摆手:“正因其来者不善,方要以礼相待,彰我气度,观其来意。况且……王进教头,于我有恩,不可怠慢。再者,朝廷此时遣使,无非威逼、利诱、缓兵三策。且看他如何表演。”
“王爷高见。” 吴用点头,“礼数周全,方可进退有据。正好借此,探听朝廷虚实,亦可昭示天下,我辈非是跋扈不臣之乱贼,而是被迫起兵、心存社稷之忠良。”
一个时辰后,大名府南门洞开。林冲率吴用、朱武、关胜、徐宁、杨志等文臣武将,甲胄鲜明,立于城门之外。身后,是肃然列阵、杀气腾腾的“幽云铁骑”与“忠义营”精锐,刀枪如林,旌旗蔽日。
远处,尘土扬起,钦差仪仗缓缓行来。李邦彦身着紫色官袍,手持节钺,端坐于华盖车驾之上,面白无须,神色看似从容,眼神却不时闪过一丝不安。王进一身戎装,骑乘骏马,护卫在侧,面色沉毅,目不斜视。五百禁军盔明甲亮,却也难掩长途跋涉的疲态与隐隐的紧张。
车队在百步外停下。李邦彦在内侍搀扶下,有些笨拙地下了车,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向前走来。王进默默跟上。
“天使远来辛苦。” 林冲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微微拱手,算是见礼。身后众将,亦是抱拳,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旅特有的肃杀。
李邦彦见状,心中稍定,看来这林冲,至少表面上还守着臣子之礼。他清清嗓子,努力拿出朝廷重臣的派头,朗声道:“北平郡王、检校太尉、总督河北河东幽云等处军事,林冲接旨——”
声音拖得老长,在空旷的城门外回荡。
林冲及身后众将,却无人下跪。林冲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淡然道:“林冲在此。陛下有何旨意,李大人宣示便是。”
李邦彦脸色一僵。这……这不跪接圣旨,可是大不敬!他偷眼看向王进,王进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示。再看林冲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将领,个个手按刀柄,目光如电。他喉咙发干,只得硬着头皮,展开明黄诏书,尖着嗓子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北平郡王林冲,忠勇性成,英伟天授。昔统义师,克复幽云,迫和金虏,功在社稷,泽被苍生,朕心甚慰。然君臣之分,犹天地之悬隔;上下之序,若江河之不易。近闻卿坐镇北疆,劳苦功高,朕心实念。特晋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摄河北、河东、幽云等处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加封燕王,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黄金万两,锦绣千匹,良马百骑……望卿体朕苦心,速罢兵戈,入朝觐见,共享太平。钦此——”
诏书骈四俪六,极尽褒奖笼络之能事,封赏之厚,更是令人咋舌。几乎将人臣所能得到的荣宠,拔高到了极致。
宣旨完毕,场中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卷动旗帜的猎猎声。
李邦彦捧着诏书,等着林冲谢恩接旨。王进也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林冲。
林冲却笑了,带着无尽的讥诮。他上前一步,直视李邦彦:“李大人,这诏书,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蔡太师、高太尉的意思?”
李邦彦心头一颤,强笑道:“燕王说笑了,自然是陛下天恩浩荡……”
“天恩浩荡?” 林冲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好一个天恩浩荡!琼林宴上,伏甲兵欲取林某性命时,天恩何在?白沟河畔,童贯率数万大军欲置我于死地时,浩荡何在?我麾下将士,为抗金虏,血染沙场,收复故土时,朝廷的粮饷何在?封赏何在?!”
他每问一句,便踏前一步,气势逼人。李邦彦被他目光所慑,不由得后退半步,脸色发白。
“如今,见我兵强马壮,见我收复河北,见我兵临黄河,便想起来‘天恩浩荡’了?便要用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燕王’的虚名,来换我麾下十万将士的性命,来换我光复的河山,来换天下百姓期盼的太平?!” 林冲声震四野,城上城下,数万将士听得清清楚楚,无不热血沸腾。
“林冲!你……你敢抗旨不尊?!” 李邦彦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喝道。
“抗旨?” 林冲冷笑一声,猛地抬手,指向李邦彦身后那面杏黄龙旗,“林冲所尊之旨,是上应天命,下顺民心之旨!是驱逐胡虏,保境安民之旨!是铲除奸佞,廓清寰宇之旨!而非这昏君奸臣,为一己之私,祸国殃民之乱命!”
他声音陡然提高,传遍四野:“蔡京、童贯、高俅、王黼、梁师成、朱勔,此六贼者,蒙蔽圣听,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戕害忠良,搜刮民脂民膏,致使天下汹汹,民不聊生,金虏南侵,山河破碎!此等国贼不除,奸佞不灭,则国无宁日,民无生路!我林冲,上承天命,下顺民心,聚义起兵,非为谋逆,实为‘清君侧,诛六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此志,天日可鉴,鬼神共知!”
“你……你大胆!狂悖!大逆不道!” 李邦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冲,话都说不利索。
“我大胆?” 林冲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直指苍天,“若非奸佞逼反,忠良无路,林冲何至于提三尺剑,立不世功?!今日,我便告诉那昏君,告诉那满朝奸佞:这‘燕王’的帽子,林冲戴不起!这软骨头的‘大元帅’,林冲更不屑为!要我罢兵?可以!拿蔡京、高俅等六贼的人头来换!要我入朝?亦可!待我扫清君侧,诛尽国蠹,自当亲赴汴梁,问问那赵官家,这天下,这黎民,他还要不要!”
“你……你……” 李邦彦面如土色,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他身后的五百禁军,亦是人人色变,手按刀柄,却无一人敢上前。
一直沉默的王进,此刻忽然上前一步,挡在李邦彦身前,对林冲抱拳,沉声道:“林……王爷,王进有一言。”
林冲看向王进,目光稍缓:“王教头请讲。” 对于这位曾有点拨之恩、又同受高俅迫害的正直教头,他始终保留着一份敬意。
王进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与林冲对视:“王爷之言,痛陈时弊,拳拳之心,王进亦有所感。然,君臣纲常,乃天地至理。陛下虽有失察,然终是君父。蔡京等虽奸恶,然清君侧,亦当有度。王爷兵强马壮,雄踞北地,已成藩镇之实。何不就此罢兵,保境安民,与朝廷分疆而治,亦不失为一方诸侯,青史留名?何必……非要兵戎相见,致使生灵涂炭,让那塞外胡虏,坐收渔利?”
这番话,说得倒是恳切,也代表了朝中一部分尚有良心、却又囿于忠君思想的官员的想法。
林冲看着王进,缓缓摇头:“王教头,你乃忠直之人,林某素来敬重。然,你之言,大谬!国贼不除,纲纪何存?奸佞当道,百姓何辜?与虎谋皮,焉有宁日?今日我若罢兵,便是纵容奸佞,坐视江山沦丧,百姓涂炭!他日金虏再至,谁人来挡?靠那搜刮民脂、只会求和纳币的朝廷?还是靠那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童贯、高俅?!”
他踏前一步:“我林冲起兵,非为称王称霸,更非为裂土封侯!只为扫除奸凶,重整河山,使我华夏子民,不再受胡虏蹂躏,不再受贪官盘剥,能安居乐业,堂堂正正做人!此志,百死无悔!王教头,你若尚存一丝良知,便该看清,这赵宋朝廷,早已烂到了根子里!与其为之殉葬,不如与林某携手,共诛国贼,开万世太平!”
王进身躯一震,怔怔地看着林冲,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却又清澈坚定的眼睛,一时语塞。他想起自己当年被高俅迫害,流落江湖的凄惨;想起西军将士在江南与方腊血战,却粮饷不济的困苦;想起汴梁城中文恬武嬉、醉生梦死的荒唐……林冲的话,敲打在他早已冰封的心上。
李邦彦见势不妙,生怕王进被说动,急忙尖声道:“王指挥!休听他妖言惑众!林冲,你既然执迷不悟,抗旨不尊,便是铁了心要造反了!朝廷天兵一到,必叫你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林冲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那就让赵官家的天兵来吧!林冲在此,恭候大驾!”
笑声戛然而止,林冲扫过李邦彦及那五百禁军道:“李邦彦!回去告诉赵佶,告诉蔡京、高俅那些奸贼!我林冲,与赵宋朝廷,有我无他,有他无我!要想罢兵,除非他君臣自缚,献上六贼首级,开城请罪!否则,我‘清君侧,诛六贼’之旗,必插遍汴梁城头!滚!”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凛冽的杀气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李邦彦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逃回车上,连声催促:“快!快走!回京!回京!”
王进深深看了林冲一眼,目光复杂,终究长叹一声,翻身上马,护着仓皇失措的钦差仪仗,狼狈向南而去。那五百禁军,更是如蒙大赦,丢盔弃甲,跟着狂奔。
望着绝尘而去的钦差队伍,林冲缓缓还剑入鞘,面色恢复平静。
吴用轻声道:“王爷,朝廷此番,是铁了心要剿灭我等了。和谈是假,缓兵是真。更毒者,恐是那‘驱虎吞狼’之计。”
朱武点头:“不错。许以王爵,乃是缓兵,欲使我懈怠。更恐其暗中已与金虏勾结,欲行借刀杀人之策。”
关胜怒道:“朝廷昏聩,竟至于此!与虎谋皮,自取灭亡!”
秦明哇呀呀叫道:“怕他个鸟!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到东京,砍了那皇帝老儿和奸臣的狗头!”
林冲抬手,止住众人喧哗。
“朝廷无道,自取灭亡。金虏贪婪,亡我之心不死。传令三军,加紧备战,加固城防,囤积粮草。另,飞鸽传书幽州耶律大石都督,北疆防务,需再提升一级,严防金虏异动!再传令戴新、时迁,加派精明人手,潜入汴梁、乃至金国上京,务必查明朝廷与金虏有无勾结!”
“是!” 众将凛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