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谷后山的晨雾尚未散尽，山风裹着药田的清苦与甜润漫过祭坛。那方由青石板铺就的祭台已有些年头，石缝里爬着几茎野薄荷，此刻正随着风势轻轻摇晃。祭坛中央三十六块刻名玉碑——不，是三十七块，最末一块新补的玉碑泛着温玉特有的乳白，碑身苏婉儿三字是前日才用朱砂描过的——突然泛起刺目金光，恍若三十七轮小日跃出云头。
叮——
一声清越的金石之音自玉碑深处传来。那些曾被清道夫劫雷震得支离破碎的残魂金链，竟如活过来的金汞般从碑身游出，金链表面流转着细碎的星芒，每一寸都凝着归真谷历代弟子的执念。它们先在祭坛上方盘成金茧，继而地绷直，化作三十七道金绳直贯天际——那里悬浮着的金色巨钟虚影正发出尖啸，声如裂帛，震得祭坛旁的药草东倒西歪，连还魂草的叶片都簌簌抖落几点露珠。
婉儿！烛九溟抱着苏婉儿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怀里的姑娘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角凝着一粒殷红的血珠，方才为引动生念，她捏碎了最后半瓶还魂丹——那朱红的丹丸本是归真谷镇谷之宝，此刻却碎作星屑，顺着祭坛的八卦纹路渗入石缝。苏婉儿偏头看向他，眼尾因咳血而泛红，却仍强撑着仰头望向天际：你看...他们自己挣开劫锁了。
话音未落，金链与巨钟相触处腾起缕缕青烟，灰中泛着金芒。巨钟表面那个字纹扭曲起来，像被火舌舔过的金箔，边缘卷曲着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人脸——抱药篓的姑娘发间还别着半朵野菊，攥护心枢的老头护心镜上刻着龟甲纹，三百道生念混着归真谷三十七道残魂，竟在劫雷中织成一张光网。网纹流转着青碧与金红交织的光，每一根丝缕都缠着未断的执念：有采药时沾在衣摆的草屑，有炼丹炉前被火烤暖的掌心，有与同门说过的半句未竟的话。
退了...退了！铁战的机枢臂一声抬起，青铜齿轮转动的轻响混着他粗哑的嗓音。这位灵枢师的右臂早被机枢替换，此刻关节处泛着温热的铜光，指尖正对着天际——那金色巨钟的虚影真在淡化！原本劈落的劫雷本如倒悬的紫电，此刻却散作星屑，细碎的雷芒落进祭坛旁的药田，惊得几株还魂草抖落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
苏婉儿瘫坐在青石板上，后背抵着刻有二字的古碑。她望着天际渐散的劫云，唇角的血珠被风一吹，顺着下颌滴在素色裙裾上，晕开一朵小红花。可她的笑却比晨露还亮，连眼尾的泪痣都跟着颤：他们的命...比我金贵。
烛九溟喉间发紧。他指尖的金纹正顺着手臂攀爬，像条活过来的金鳞小蛇，从指节到腕间，再到手背，最终覆住苏婉儿染血的腕脉。药香混着金纹的暖意渗入她体内，他能感觉到她腕底的脉搏弱得像游丝，却固执地跳着：该谢的是他们——清道夫认劫不认人，可活人偏要教它认舍不得
嗡——
断穹剑突然嗡鸣出鞘。这柄古修遗剑本是乌鞘青锋，此刻剑刃却泛起月华般的清光，凌千机的意识虚影浮在剑上。他的轮廓虽仍半透明，却比先前凝实许多，额间符砂痕迹清晰如用新研的朱砂点的，连衣摆的云纹都能辨出几分：符印库...在天工府。机械音里竟带了几分活人气息，像久旱的枯井渗进第一滴清泉。
苏婉儿扶着祭坛边缘站起，袖中醒魂草的淡紫雾气袅袅飘出。这草是她昨日在断崖边采的，茎叶上还沾着夜露，此刻雾气裹着青草与蜜的甜香，轻轻托住凌千机的虚影。虚影晃了晃，竟褪去机械的冷硬，露出少年时的清俊眉眼——眉如远黛，眼若寒星，正是当年在天工府符印阁里与她共研醒魂方的凌小公子：九溟，婉儿，待拆了符印库，我定要让所有被锁的生念...都能像归真谷的残魂这般，再看一眼人间的药香。
天际最后一缕清道夫虚影消散时，山脚下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是被还魂丹唤醒的散修们，有穿粗布衫的庄稼汉，有挽着道髻的老妇，此刻正帮着药童收晒药草。穿红肚兜的小娃追着蝴蝶跑过药田，踩得赤焰草的红叶沙沙响，被药童阿福笑着揪住：小祖宗，那草碰了手要起疱的！
苏婉儿望着那片生机盎然的药田，晨阳穿过她鬓边的醒魂草，将淡紫的草叶映得近乎透明。她抬手将染血的醒魂草别在鬓边，草茎上的血渍在阳光下泛着暗紫，倒像特意染的胭脂：走罢，去天工府——我们带着活人的念，带着古修的剑，带着灵枢师的光，清道夫的劫，劈不碎这人间的舍不得
烛九溟将断穹剑收入鞘中，剑入鞘时发出的轻响。他心口的金纹突然轻颤，与剑刃上二字交相辉映——那二字是当年铸剑师刻的，此刻正泛着暖玉般的光。他望着众人收拾行装的身影：铁战蹲在路边调试机枢臂，火星子从齿轮间溅出；药童们把晒好的药草捆成小束，系上蓝布绳；散修们修补着破损的法器，有个老者举着修好的木剑大笑：这下再遇劫雷，某虽不能战，总能护着药田！
最后他低头看向苏婉儿染血的唇角。风掀起她的衣摆，露出腰间挂着的药囊——那是用归真谷特有的云纹锦做的，边角已磨得发毛，却始终装着最紧要的药材。他想起前日她在药田弯腰采药的侧影，那时她的裙角沾着泥点，发间别着野花，与此刻鬓边染血的醒魂草重叠。这人间有要护的人，有不愿灭的光，纵是清道夫再临，又能如何？
山风再次卷着药香掠过祭坛。三十七块玉碑的金光渐收，却仍泛着温玉的柔光。石缝里的野薄荷轻轻摇晃，将清苦的香气揉进风里，吹向山脚下的炊烟，吹向更远的天工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