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本该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的景致，沈序的队伍却在湖州城外陷了泥泞。连日春雨让太湖水位暴涨，沿岸圩田被淹得一片狼藉——土筑的圩堤塌了大半，浑浊的泥水裹着碎稻秆漫过田埂，几个老农蹲在堤边，望着泡得发白的秧苗抹眼泪。
“沈先生，这水乡的烂泥，比西北的黄沙还难缠！”王二憨扛着探水夯，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埂上走来，裤腿沾满泥浆，活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俺刚才用夯杆探了，这圩堤底下全是空的，一泡雨水就塌，跟豆腐似的！”
沈序正蹲在塌堤处，手指捻起一把湿土，土块一捏就散。“这是老圩堤的通病。”他指着堤岸断面，“只用黄土夯实，没有筋骨，遇水就软。当年吴越国筑圩，还知道用芦苇裹石加固，如今倒丢了老法子。”苏微在一旁展开舆图，上面用朱笔圈着太湖沿岸的涝区，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先生是说，用芦苇裹石？”湖州知府周宁赶过来，脸上满是焦灼。他到任半年，就遇上两场洪涝，旧圩堤修了又塌，百姓怨声载道，“可芦苇不经泡，过两年就烂了，还是挡不住水。”
沈序站起身，往不远处的竹林指了指：“芦苇易烂，竹筋却耐腐。咱们学古法，再添新料——用竹篾编成长笼，里面填碎石和夯土，层层叠压筑堤，再用糯米灰浆勾缝，比纯土堤结实十倍。”他让匠人取出带来的陶瓦衬板，“排水渠也得改，用这陶瓦衬砌渠壁，既防渗漏，又能加快排水。”
周宁将信将疑，旁边一个老圩户张老爹忍不住插话：“沈先生，俺们祖祖辈辈都用土堤，改这新鲜玩意儿，怕是劳民伤财。去年柳家士族来修堤，收了百姓的钱，修的堤照样塌，俺们可不敢再信外人了。”这话一出，围过来的百姓都纷纷点头，脸上满是戒备。
王二憨急了，把探水夯往地上一戳：“张老爹，沈先生可不是柳家那些黑心肝！西北的坎儿井、徐州的捕蝗车，哪样不是真真切切帮百姓的？你要是不信，俺王二憨把脑袋押在这儿，这堤要是再塌，你就拿俺的夯杆敲俺的头！”
沈序笑着拦住他，对百姓们说：“咱们先修半里示范堤，用料、工钱都由实证司出，不用大家掏一文钱。修好了要是经不住暴雨，我亲自向陛下请罪。”他让人取来竹篾、碎石和糯米，在田埂上当场演示：“大家看，这竹笼填石，就像给堤岸安上筋骨；糯米灰浆拌土，比寻常泥浆黏合得更紧，干了之后硬如青石。”
见沈序说得实在，又不要百姓出钱，张老爹第一个应下来：“俺们村出二十个劳力！要是真能挡住水，俺张老栓给沈先生立长生牌！”其他百姓也纷纷响应，连附近几个村的匠人都扛着工具赶来，要帮着修堤。
开工当日，湖州城外的圩田边热闹非凡。匠人们指导百姓编竹笼、填碎石，王二憨带着几个兵丁用改良的石夯筑堤，夯杆上的“实证安邦”四个字被泥水糊住，却依旧透着精气神。沈序则带着苏微和柳文彦，在田埂上测量地势，规划排水渠的走向。
“先生，这排水渠得挖多深才合适？”柳文彦拿着算筹记录数据，“太湖水位涨落不定，太深了费工，太浅了又排不净水。”
沈序指着远处的芦苇荡：“以芦苇荡的高度为基准，渠深比最高水位低三尺，渠宽一丈二，这样既能快速排水，又不会浪费人力。”他蹲下身，在泥地上画了个草图，“主渠通太湖，支渠连到每块圩田，再在渠口设木闸，旱时蓄水，涝时泄洪，一举两得。”
苏微补充道：“我查了司天监的记载，江南梅雨季节多在六月，咱们得在梅雨季来临前完工。按现在的进度，半月就能修完示范堤和主渠，剩下的支渠让百姓在农闲时修，正好不耽误春耕。”
修堤的日子里，沈序每天都泡在工地上，身上的青衫沾满泥水，和百姓们一起吃糙米饭、喝野菜汤。有次暴雨突至，他带头冒雨加固竹笼，浑身湿透也不肯休息。张老爹看在眼里，私下对乡亲们说：“沈先生是真心为咱们办事，比那些坐在衙门里的官强百倍！”
半月后，示范堤和主渠如期完工。新筑的圩堤高两丈、宽三丈，竹笼石基稳如磐石，陶瓦衬砌的排水渠笔直通向太湖，木闸开关灵活。王二憨闲着没事，扛着探水夯在堤上戳来戳去，夯杆被弹得笔直，他高声喊：“大伙儿快看！这堤比俺的夯杆还结实！”
刚完工没几天，一场瓢泼大雨就席卷了江南。太湖水位暴涨，旧圩堤又塌了几处，唯独沈序修的示范堤安然无恙。雨水顺着排水渠哗哗流入太湖，圩田里的积水很快排净，刚插上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点没受影响。
雨停后，百姓们围着示范堤欢呼雀跃。张老爹捧着一把干爽的泥土，激动得热泪盈眶：“沈先生，您真是活菩萨！这堤真的挡住水了，俺们的秧苗有救了！”周宁也松了口气，当即上书朝廷，请求在湖州全面推广沈序的圩堤改良技术。
解决了洪涝问题，沈序又提出了“稻渔共生”的想法。他带着百姓在圩田里挖深沟，沟里养鱼，田埂上种稻，“鱼吃田里的害虫和杂草，鱼粪能当肥料，这样稻子长得好，鱼也能卖钱，一亩田能顶两亩的收入。”
这下连张老爹都犹豫了：“沈先生，稻子和鱼搁一块儿养，鱼不会把稻苗吃了吗？俺们可从来没这么种过。”
沈序早有准备，让人从太湖里捞来几网鱼苗，选了一小块圩田做试验。他在稻田四周插了竹篱笆，防止鱼苗跑掉，又教百姓往田里撒腐熟的草肥，“这些鱼苗是鲫鱼和鲤鱼，不吃稻苗，专吃害虫和水草。过两个月你们就知道，这稻渔共生的好处大着呢。”
王二憨觉得新鲜，每天都跑去试验田看鱼苗，还特意编了个竹篓，说是要“帮着看管鱼崽子”。有次他看见一只水鸟啄鱼，气得捡起土块就砸，差点把稻苗踩倒，被沈序笑着骂了一顿：“你这夯货，护鱼也得护稻，可别帮倒忙。”
两个月后，试验田的稻子长得比别处高出一截，稻穗饱满，沟里的鱼也长到了半尺长。沈序组织百姓开镰收稻、捕鱼，称重后一算，这亩试验田的稻子比普通田多收两成，鱼卖的钱更是抵得上三亩田的收入。
张老爹捧着沉甸甸的稻谷和鲜鱼，笑得合不拢嘴：“沈先生，您这法子太神了！俺家五亩田，要是都改成稻渔共生，今年就能给儿子娶媳妇了！”消息传开，湖州的百姓都争先恐后地要改种稻渔田，周宁忙得脚不沾地，专门派了官员跟着沈序学习技术。
此时，李珩的圣旨也传到了湖州，不仅嘉奖了沈序，还下拨白银三十万两，让他在江南各州推广圩堤改良和稻渔共生技术。圣旨里特意提到，允许沈序调用江南各州的陶窑，专门烧制排水渠用的陶瓦衬板，匠人工钱由朝廷统一发放。
拿到圣旨，沈序立刻召集江南各州的知府和匠人代表，在湖州开了推广大会。会上，他把圩堤改良技术和稻渔共生模式编成通俗易懂的口诀，“竹笼填石筑堤牢，陶瓦衬渠排水好；稻田挖沟养肥鱼，稻渔共生收成高”，让百姓们容易记、容易学。
江南士族倒台后，原本依附于士族的陶匠、木匠都加入了实证司的匠人工坊，如今成了技术推广的主力。周师傅带着几个陶匠，在湖州建了专门的陶窑，批量烧制陶瓦衬板，“沈经略使，俺们烧的衬板，比以前给士族烧的花盆结实多了，保准能用十年八年！”
推广过程中，也遇到了一些小麻烦。苏州知府是个老古板，觉得“稻渔共生”不合古法，迟迟不肯推行。沈序带着张老爹和几个百姓，扛着稻谷、提着鲜鱼去了苏州府。张老爹把稻谷往知府面前一放：“大人，您看看这稻子，再闻闻这鱼香。沈先生的法子要是不好，俺们百姓能舍命跟着干吗？”
苏州知府看着饱满的稻谷和鲜活的鱼，又听说湖州百姓因为新技术收入翻了倍，终于松了口：“沈经略使，是本府迂腐了。从今日起，苏州全力推广您的技术。”
到了夏末，江南各州的圩堤改良和稻渔共生技术都推广得差不多了。沈序带着队伍巡查，只见太湖沿岸的新圩堤连绵不绝，稻渔田里稻浪翻滚，鱼跃水面，百姓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周宁陪着沈序巡查，感慨道：“沈经略使，您这一来，江南的百姓可就彻底摆脱洪涝之苦了。以前百姓靠天吃饭，如今靠您的实证之法吃饭，心里踏实多了。”
巡查到松江府时，正好遇上当地的庙会。百姓们见沈序来了，都围过来问好，有的送新收的米糕，有的送刚捕的鲜鱼，还有的孩童缠着王二憨，要学用探水夯。王二憨被孩子们围着，得意地教他们怎么握夯杆，嘴里还念叨着：“学这手艺，以后不仅能找水，还能帮着修堤，保准饿不着！”
庙会上，沈序看到有匠人在卖改良后的农具，有轻便的插秧凳，还有专门给稻渔田用的捕鱼网。匠人见了沈序，连忙上前见礼：“沈经略使，您看俺们做的这些农具，都是照着您的法子改的，百姓们都抢着买呢！”
沈序拿起一把捕鱼网，网眼大小正好，既能捕到成鱼，又能留住鱼苗：“做得好。农具就得贴合百姓的需求，这样才能真正帮到他们。”他鼓励匠人们多琢磨新工具，“实证之法不是一成不变的，要跟着百姓的需求改，跟着土地的特点改，这样才能长久。”
在松江府的农时指导站，沈序遇到了司天监派来的测时官张老吏。张老吏以前跟着虞嵩伪造星象，被革职后又被沈序召回，如今成了农时指导的好手。他拿着新编的《江南农时表》，对沈序说：“沈经略使，这农时表结合了太湖的水位变化，专门标注了稻渔田的插秧、放苗、捕鱼时间，百姓们用着可方便了。”
沈序翻看着农时表，上面用简单的图画标注着农时，连不识字的百姓都能看懂。“张老吏，你能明白实证之法的真谛，比什么都强。”他拍了拍张老吏的肩膀，“以前你靠星象骗人，如今靠实证帮人，这才是真正的积德。”
江南的事情告一段落，沈序决定继续前往西南。出发前，周宁和张老爹带着百姓赶来送行，船上装满了稻谷、鲜鱼和匠人做的新工具。张老爹拉着沈序的手，哽咽道：“沈先生，您要是走了，俺们有不懂的地方找谁啊？”
沈序从袖中取出一本《江南水利农时全书》，递给张老爹：“这里面写着修堤、挖渠、稻渔共生的所有法子，还有匠人的联系方式，你们要是遇到问题，就派人去找他们。我在西南安顿下来后，会派人来看你们的。”他又对周宁说：“周知府，实证之法的推广，离不开官府和百姓的配合。你要多听百姓的意见，有什么困难，随时给实证司写信。”
次日一早，沈序的队伍踏上了前往西南的路途。船行至太湖口，王二憨站在船头，扛着探水夯高声喊：“江南的乡亲们，俺们去西南啦！等俺们把那里的水利也修好，再回来和你们喝庆功酒！”
百姓们站在岸边，挥着手高声回应，声音回荡在太湖上空。沈序望着渐渐远去的江南水乡，心中充满了感慨。从汴梁的洗冤，到江南的水利升级，实证之法正在一步步改变着这片土地。他知道，西南的路途更加遥远，困难也更多，但只要有百姓的支持，有匠人的智慧，有身边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苏微走到沈序身边，指着远处的山峦：“先生，西南的夜郎国故地，虽然水利落后，但气候温暖，要是推广了稻渔共生技术，收成肯定比江南还好。”
沈序点了点头，目光坚定：“不管是江南的水乡，还是西南的山地，实证之法的核心都是因地制宜，为民办事。只要咱们坚持这个原则，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他接过柳文彦递来的西南舆图，在上面圈出了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夜郎国故地的中心，牂牁城。
船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两岸的景色渐渐从江南的水乡变成了险峻的山地。王二憨闲着没事，就用探水夯在船边测水深，嘴里还念叨着：“西南的水脉肯定藏得深，俺的探水夯正好派上用场！”
沈序则在船舱里，修改着《西南水利规划图》。他结合江南的经验，在图上标注了适合修建的水利工程：在山谷间修水库，在平地上搞稻渔共生，在山坡上种耐旱的作物。苏微在一旁整理资料，柳文彦则在计算所需的物料和人工。
夜色渐深，船停泊在江边的小镇。篝火旁，匠人们唱起了江南的歌谣，歌声悠扬，飘向远方。沈序看着身边熟睡的伙伴们，心中充满了力量。他知道，这趟西南之行，是实证改革的新征程，也是他人生的新挑战。但他坚信，只要心中装着百姓，手中握着实证，就一定能在西南的土地上，创造出比江南更辉煌的成绩。
次日清晨，队伍继续前行。船行至三峡，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沈序站在船头，迎着江风，高声喊道：“西南，我们来了！实证之法，来了！”
王二憨跟着高声呼喊，声音回荡在峡谷间。苏微、柳文彦和匠人们也都站在船头，脸上带着坚定的笑容。他们知道，前方的路途充满了未知，但只要他们齐心协力，就没有跨不过的险滩，没有翻不过的高山。
而在江南，沈序推广的水利技术和稻渔共生模式，正在结出丰硕的果实。湖州的百姓迎来了大丰收，稻谷堆满了粮仓，鲜鱼卖了好价钱。张老爹带着乡亲们，在示范堤旁立了一块“实证利民”的石碑，石碑上刻着沈序的名字，也刻着所有为水利改良付出努力的匠人和百姓的名字。
周宁将江南的丰收景象写成奏折，快马送往汴梁。李珩看到奏折后，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沈序的水利技术和稻渔共生模式，在全国水网密布的地区推广。他在朝堂上对文武百官说：“沈卿的实证之法，比金银珠宝更珍贵。有了这样的能臣，有了这样的良法，我朝的百姓，何愁不能安居乐业？”
汴梁城的实证司里，宋廉拿着江南的丰收报表，笑得合不拢嘴。他让人将江南的经验整理成册，发给全国各地的实证分司，让他们学习借鉴。萧彻也从北疆送来书信，说北疆的军粮可以从江南调运，这样既减轻了西北的负担，又能支持江南的发展。
此时的沈序，正带着队伍，踏上西南的土地。牂牁城的轮廓在远处的山峦中若隐若现，那里的百姓，正盼着他们的到来。沈序知道，一场新的挑战即将开始，但他心中的信念，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他要让实证之法，在西南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让那里的百姓，也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夕阳西下，将沈序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西南的土地上，望着远方的牂牁城，心中默念：“百姓的期盼，就是我前行的方向。实证之法，必将照亮这片土地。”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