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墨兰揣着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带着林苏一同前往苏氏的院落时,日头刚过晌午,暖融融的光透过窗棂,却驱散不了屋内凝重的气息。苏氏正坐在临窗的案前,对着一幅用炭笔勾勒的西山寺庙简易布局图凝神思索,图上用朱笔标注着几处醒目的记号,想来是寺中守卫森严、或是便于传递消息的关键节点。
听完墨兰转述的母女三人彻夜讨论出的方案,苏氏并未露出半分欣喜,反而眉头越拧越紧。她拿起案头的炭笔,径直在那张清单上划动,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不消片刻,“特制砚台”“笔舔”“改良农具”等几项,便被粗重的黑线划去,只留下“佛珠”“种子”“肥料”寥寥数项。
“日常小件?特制砚台?”苏氏放下炭笔,抬眼看向墨兰与林苏,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破所有看似完美的设想,“三弟妹,曦姐儿,你们想得还是太天真了。这些物件,单论藏匿的巧思或许可取,但你们要先想明白,宁姐儿如今是什么处境?她不是在自家府里娇生惯养的小姐,也不是在太后跟前得脸的女官,她是失势太后身边一个无宠无权、连自由都受限的人,说难听点,就是被半囚禁在西山的一个体面囚徒!”
她伸出手指,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清单上被划掉的“砚台”“笔舔”,声音沉了几分:“一个处境如此艰难、连捎回来的包袱都寒酸得见不得人的女官,突然有人接二连三地给她送去材质尚可、做工精细的文房小件?哪怕你们把‘祈福抄经’的理由说得再冠冕堂皇,落在那些整日里琢磨人心、专爱嗅探‘异常’的太监嬷嬷眼里,这就是最耀眼的疑点!”
苏氏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凝重:“他们会怎么想?这梁家是钱多得没处花了,非要往一个没前途的女官身上砸?还是说,这梁女官暗地里仍有什么倚仗,值得家族这般费心?一旦起了疑心,你们那些费尽心思做的精巧夹层,经得住他们拿着小锤子一点点敲、拿着刀子一点点刮、拿着放大镜一点点看吗?到时候,非但送不进去东西,反倒会给宁姐儿扣上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一番话,说得墨兰和林苏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她们先前只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把东西藏得更隐蔽,却偏偏忽略了最关键的“合理性”——一个理应被冷落、被遗忘的人,突然收到这般“精良”的馈赠,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那……那种子和肥料呢?”墨兰声音有些发紧,指着清单上仅存的两项,“依托菜圃那条线,都是些最接地气的东西,总该稳妥些吧?”
苏氏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没有半分松动:“种子肥料,看似最安全,实则风险也没低多少。你们想过没有,西山如今是什么地方?各方势力的眼线密布,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无限放大。若是负责菜圃的远亲被盯上,或者寺庙为了严防死守,对所有外来物资——尤其是这种可能入口、入土的东西,进行统一收缴、统一分配呢?你们混在里面的金砂、蜡丸,很可能连宁姐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归入公中,或是被随意丢弃。这风险,依旧不可控。”
她几乎将所有方案都否决了,屋内的气氛再次陷入凝滞,连窗外的日光,都仿佛黯淡了几分。苏氏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清单上孤零零的“佛珠”二字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沉吟良久,没有说话。
“佛珠……”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苏氏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斟酌,“这个方向,或许是目前所有法子里,最可行的一条缝。寺庙之中,佛珠是最常见、最私人化,也最不易引起过度审视的物品之一。以家族为女官祈福、供养三宝的名义送去,勉强能说得通,不至于太过扎眼。但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站在一旁、脸色略显苍白的林苏,眼神锐利:“你设计的空心佛珠、可旋开佛头的机关,太刻意了。那些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太监嬷嬷,哪个不是常年接触各种奇珍异宝,甚至不少人本身就爱盘玩佛珠?稍有经验的人,把佛珠撵在手里多转几圈,重量分布不均的滞涩感、空心与实心的温差、甚至是暗格接缝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都能被他们察觉。寺庙里并非都是蠢人,尤其是宫里派去‘伺候’太后的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半点破绽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林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看着清单上那唯一的希望,仿佛也在苏氏的话语里,渐渐变得渺茫。难道说,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吗?
就在屋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时,林苏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流星,骤然闪过。她猛地抬头,脱口而出:“那如果……不是做机关,而是改变‘内容’本身呢?比如,把金豆子……外面裹上一层铜皮?或者,用其他比重相近的金属,把金子掺进去……”
话没说完,苏氏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像是在茫茫迷雾中,寻到了一丝光亮。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林苏面前,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发现新思路的兴奋:“裹铜皮不行!铜与金的密度、色泽相差太远,一掂一看就能分辨。但你这个思路——改变内容物的思路,是对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送完整的金豆、金箔?为什么非要把东西藏在佛珠的夹层里?”
她在屋内来回踱了两步,指尖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越来越亮:“佛珠的材质……除了常见的檀木、菩提、玛瑙、琉璃,还有一种——砗磲!”
“砗磲?”墨兰皱起眉头,有些疑惑,“那不是深海里的巨贝所化的玉石吗?虽说是佛门七宝之一,可用来做佛珠,会不会太过惹眼?”
“不,恰恰相反。”苏氏摆了摆手,语气笃定,“砗磲色白如玉,质地温润,在寺庙里很是常见,算不上什么稀罕物,最是低调不过。而且,关键不在于天然砗磲,而在于——我们可以定制一批粉压砗磲珠!”
看着墨兰和林苏依旧不解的眼神,苏氏俯下身,指着案上的空白纸张,细细解释道:“将真正的砗磲原石,研磨成极细极细的粉末,再混合一种特制的、无色无味、风干后坚硬如石的粘合剂,然后用模具压制成佛珠的形状。而在压制的过程中——”
她压低了声音,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将极薄的金箔,剪成米粒大小,甚至是更细碎的星点,均匀地混入砗磲粉末之中!压制完成后,经过打磨抛光,从外表看,这就是一颗颗品相普通、色泽均匀的白砗磲佛珠,没有任何接缝,没有任何机关,谁都看不出破绽!但内里,却已经均匀分布了微量的黄金!”
“这……”墨兰被这个大胆而精巧的想法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简直是……把金子,化成了佛珠本身!”
“没错!”苏氏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检查的人,就算把佛珠拿在手里反复掂量,砗磲本身的密度,与混合了微量金箔粉末的制品,重量差异微乎其微,除非用精密的衡器,否则根本察觉不到。他们或许会嫌弃这佛珠不是天然砗磲,质地不佳,却绝不会想到,这看似普通的珠子里,竟藏着黄金!”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越来越快:“而宁姐儿拿到后,根本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机关!她只需要……将不需要的佛珠,小心地碾碎!砗磲粉压制品,本身就不算坚固,用硬物轻轻敲打,或是在石臼里研磨,就能变成粉末。到时候,她只需将粉末收集起来,用细筛子筛过,那些金箔星点便会显露出来,聚沙成塔,积少成多!”
苏氏的目光灼灼,落在林苏脸上:“更妙的是,她甚至可以借口‘不小心摔碎了一两颗佛珠’,来掩饰这种‘消耗’!碎珠子本就是常事,谁也不会深究!”
林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猛地一拍手,补充道:“不止是金箔!银票也可以!将银票上的信息,用特制的隐形药水——那种遇水,或是遇特定溶液才能显现的药水,写成极小极小的字,然后把写满字的、薄如蝉翼的糯米纸,也捣碎成细微的颗粒,同样混入砗磲粉中压制!宁姐姐碾碎佛珠后,收集粉末,用温水浸泡,糯米纸便会溶解,那些隐形的字迹,就能显现出来!这样一来,连消息都能一起传递了!”
“妙!实在是妙!”墨兰听得心惊肉跳,又忍不住为这个绝妙的点子拍案叫绝,“这简直是把钱和信,都藏进了佛珠的骨血里!只要佛珠能顺利送进去,东西就一定能到宁儿手里!”
苏氏点了点头,但脸上的兴奋很快便被审慎取代,她沉声道:“这法子虽妙,却必须做到极致,差一点都不行。首先,工匠必须是绝对可靠的死士,或是我们用重金和恩情绑住的人,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其次,砗磲粉必须是真的,掺进去的金箔和糯米纸颗粒,比例、大小都要精心计算——既要保证能筛出来,又不能影响佛珠的外观和手感。”
她顿了顿,继续道:“再者,不能只送这一串特制的佛珠。要同时送几串完全正常的、不同材质的佛珠作为掩护——比如檀木的、菩提的、琉璃的。甚至,可以故意在这串砗磲佛珠上,做一个非常轻微、不易察觉的瑕疵,比如在某一颗珠子上,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作为给宁姐儿的标记,让她一眼就能认出,哪一串是‘特别’的。”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洒在三人紧握着的手上,暖意融融。一场近乎头脑风暴的密议,在苏氏老辣而富有创造性的引导下,终于从最初的处处碰壁、山穷水尽,寻到了一条看似匪夷所思,却又无比契合西山环境与宁姐儿处境的险径。
将财富与信息,化为齑粉,藏于佛宝之中。
这已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物资输送,而是一场在极度压迫与监视下,将智慧、勇气与血脉亲情,凝聚而成的精巧而悲壮的行动。墨兰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知道,接下来的路,将会更加艰难——寻工匠、制佛珠、走渠道、避眼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但为了远在西山、身陷囹圄的宁姐儿,她们已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用“粉身碎骨”换来的细窄通道,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计划既定,行动便以令人屏息的缜密与迅疾铺展。墨兰与苏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桩事成败全系于工匠一人之手,筛选环节容不得半分疏漏,必须慎之又慎,如履薄冰。
苏氏没有大张旗鼓地寻人,反而是借着娘家经营多年的古玩玉器行,以及几家看似不起眼、却在圈内信誉极佳的百年老号,不动声色地撒出了网。对外的名目说得冠冕堂皇:“府中女眷虔心礼佛,欲定制一批上等佛珠供养西山寺庙,需用料考究、做工古朴,不喜市面俗工的花哨样式。” 要求也列得具体:擅长砗磲、珊瑚、蜜蜡等佛教七宝的加工,尤以粉压、细微镶嵌见长的匠人优先;最好是家传手艺,店铺规模不大但口碑精专的老师傅,或是手艺扎实、心性沉稳的中年匠人。
不过数日,七八个匠人的名号便被心腹隐秘地递到了苏氏面前。她与墨兰对着这些名字和背后的身家背景,逐一审视剖析,字字句句都透着权衡,如同下棋落子,半点不敢大意。
- 甲匠:手艺顶尖,早年曾为王府制过器物,可偏生交际太广,三教九流都有牵扯,人多口杂,风险太大,排除。
- 乙匠:家传三代的手艺,铺子只有父子二人打理,素来低调,可他那独子嗜赌成性,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保不齐哪天就会为了赌债泄露消息,隐患巨大,排除。
- 丙匠:技艺精湛没得说,可年前刚被一位朝中官员聘为专属匠人,身子已经不算干净,指不定背后就有眼线盯着,排除。
- 丁匠:性子老实巴交,手艺也扎实,能做备用之选,只是创新能力稍显不足,怕难以应对这桩事的特殊要求……
一轮筛下来,目标最终锁定在一老一少两个匠人身上。
老匠人姓胡,年逾六旬,在城南一条僻巷里守着个巴掌大的小作坊,身边只带着两个哑巴徒弟。他年轻时曾在内府造办处学过徒,一手仿古修复的绝活堪称一绝,尤其擅长用粉压技术修补破损的古董珠子,能做到天衣无缝,旁人根本看不出痕迹。后来因性格耿直,不肯趋炎附势得罪了权贵,这才离开造办处,自己开了个小作坊糊口。他几乎从不与权贵结交,平日里的客户多是些真正懂行的古董商和收藏家,口风紧得像贴了封条。
年轻的匠人姓袁,三十出头,是胡师傅的远房侄孙,也是他的关门弟子,不仅尽得真传,心思还比老师傅活络灵巧,对新材料、新工艺的接受度极高。他独立门户没多久,铺面比胡师傅的还要小,正急需打响名头,建立稳定的高端客源。
苏氏没有亲自出面,而是让心腹管家扮作一位从南边来的、笃信佛教的富商管家,先去了袁匠人的小铺面,下了一单“正常”的生意:定制几串不同材质的佛珠,檀木、菩提、蜜蜡各一串,要求做工精致,样式古朴。
这一步,既是验货,也是观人。袁匠人手脚麻利,没几日便交了货,珠子打磨得圆润光滑,纹理自然,看得出来是下了真功夫的。交货时,那位“管家”状似无意地提起,自家主家老太太拜佛心诚,还想定制一批更特殊的供养珠,需在珠子里掺入金粉银屑,取“金砂铺路,银花供养”的吉祥寓意,问他能否做到,且务必保密,因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欲对外张扬。
袁匠人初听这话,脸色微微一变,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有一口回绝。他沉吟片刻,没有先问酬金多少,反而谨慎地追问具体的掺入比例、金箔银屑的颗粒要求,末了还补了一句最关键的话:“掺入之后,珠子的外观、手感、重量,须与普通砗磲珠别无二致,不知能否做到?”
这一问,便显出了他的专业与胆识。他没有被“金粉银屑”迷了眼,反而先关注技术实现的隐蔽性,这让躲在暗处观察的苏氏和墨兰,稍稍放下了几分心。
接着,“管家”又以介绍生意为名,带着袁匠人“偶遇”了胡师傅。老匠人眼神浑浊,看着老态龙钟,可一提到粉压技术和修补痕迹的掩盖,那双眼睛里立刻迸射出精光,寥寥数语便切中要害,句句都是内行话。苏氏暗暗判断,胡师傅经验老道,是这桩事里技术的定海神针,可他年事已高,精力是否够用?更重要的是,他性子过于耿直,若知晓全部内情,会不会因风险太大而断然拒绝,甚至生出什么不可测的反应?
几番权衡之下,苏氏与墨兰、林苏敲定了最终策略:以袁匠人为主力,负责具体的制作执行;胡师傅为幕后技术顾问,把控最核心的混合与压制环节,并做最后的质量把关。
交底的分寸,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对袁匠人,透露部分“真实”需求——为一位身处不便之地的贵人输送急用资财,须做到绝对隐蔽,许以重金酬谢,以及未来源源不断的高端客源,还隐隐暗示,此事背后有大人物撑腰,事成之后,他的铺子便能一步登天。对胡师傅,则只说是一位极重要的贵客,要定制一批特殊的砗磲珠,珠子里需掺入“祈福金屑”,工艺要求登峰造极,不能有任何破绽,酬金是平常的十倍,但必须立下死誓,终身保密,绝不向外泄露一字一句
说服的过程,比预想中还要艰难几分。袁匠人犹豫再三,一边是惊人的报酬和一步登天的机会,一边是隐约感知到的巨大风险,内心挣扎得厉害。最终,是苏氏让管家不经意间“掉落”的一枚代表某显赫世家(并非永昌侯府)的玉佩,以及那句“此事若成,你家铺子便是贵人认可的‘内造’水准,往后前程无量”,彻底打动了他。年轻匠人对技艺认可和阶层跃迁的渴望,终究压倒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
胡师傅那边,则是在检验了送来的上等砗磲原料,以及那些薄如蝉翼、裁得比芝麻还小的金箔碎片样品后,被那近乎苛刻的工艺要求激起了骨子里的好胜心。他拍着胸脯保证:“活儿,老汉我能接,也能做好。但出了这个门,老汉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也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他坚持要在自己的老作坊密室里,由两个哑巴徒弟辅助,完成最关键的金箔碎片筛选、砗磲粉与金箔的比例混合,以及初压工序。
真正的制作,便在一种近乎窒息的高度保密和紧张氛围中,悄然开始了。
送去的上等砗磲原贝,由胡师傅亲自监督两个哑巴徒弟研磨。粉要磨得极细,需过七道不同目数的细纱筛,确保每一粒粉末都均匀细腻,触手毫无颗粒感。金箔则由袁匠人在自己铺子的密室中,用特制的镊子和刻刀,裁剪成比芝麻屑还细小的不规则碎片,大小、形状都严格控制,确保混合后不会因局部过重,在珠体内部产生可感知的密度差。
这是整个制作过程的核心,也是最危险的环节。按照胡师傅反复计算、试验得出的精确比例——黄金总重量仅占珠子总重的极小一部分,但分布必须足够广,将金箔碎片与砗磲粉放入干燥的密闭瓷罐中,由两个哑巴徒弟用特制的木勺,缓慢、轻柔地搅拌数百次,确保金箔碎片在砗磲粉中分布得绝对均匀。之后,加入胡师傅独门秘制的无色无味植物粘合剂,调成细腻的膏状。每一小团膏体,都必须经过胡师傅鹰隼般的眼睛仔细检查,确认肉眼看不到丝毫金闪,才敢放入特制的黄铜模具中。模具内壁刻着极浅的莲花纹,胡师傅说,这样能增加珠子表面的复杂度,干扰那些检查者的视线。
模具被放入一个小小的手扳螺旋压力器中,缓缓施加巨大而均匀的压力。压力的大小、施压的时间、作坊内的温度湿度,全靠胡师傅数十年的手感掌控,没有任何仪器可以参照。压制成型的湿珠,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入铺着宣纸的木盒中,置于作坊最深处那个绝对无尘、恒温恒湿的阴暗角落里阴干。整整七日,胡师傅每日都要亲自查看,调整珠子的摆放位置,防止因受热不均而变形或开裂。任何一颗珠子,哪怕边缘出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收缩纹,都会被立刻剔除,当场销毁。
阴干后的珠子,被送到袁匠人手中进行精细打磨和抛光。他屏住呼吸,手持最细腻的砂纸和打磨工具,一点点磨去珠子表面的压制痕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易碎的珍宝。抛光时,只用最柔和的丝绸和羊皮反复擦拭,避免产生高温或静电,导致内部的金箔碎片意外移位或显露。
全部108颗珠子(胡师傅坚持要按完整的佛珠数目制作,说这样更显虔诚,不易被人挑出毛病)制成后,由袁匠人亲自穿绳。绳子选的是陈年的素色丝线,故意做出些许自然磨损的痕迹,显得古旧质朴。甚至,按照林苏的建议,袁匠人还用极细的刀尖,在几颗珠子的表面,模仿出常年摩挲产生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细微“包浆”痕迹,进一步增加“旧物”的真实感。
整个制作过程中,墨兰和苏氏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她们不能亲临现场,只能通过单线传递的、极其简短的暗语了解进度:“料齐”“合浆”“压模”“阴干中”“微疵弃三”“打磨半”“穿绳”“成”。每一个字传回来,都让她们的心高高悬起,又轻轻落下,如此反复,日夜煎熬。
最惊险的一次,是“微疵弃三”那次。胡师傅发现三颗珠子在阴干后期,边缘出现了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收缩纹,二话不说便要销毁。而负责传递原料和接收半成品的心腹,在交接时,差点被巡夜的兵马司官兵拦下盘问。幸好苏氏早有安排,另一路伪装成酒醉商旅的人马,适时在街角制造了点小混乱,引开了官兵的注意力,这才堪堪蒙混过关。消息传回时,墨兰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只觉得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当两串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过于“质朴”的白砗磲佛珠,连同几串真正精美的檀木、蜜蜡佛珠一起,被放在铺着黑色绒布的托盘上,呈现在墨兰和林苏面前时,母女二人都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灯光下,砗磲珠泛着柔和的乳白色光泽,纹理自然,触手温润细腻,捻动起来,颗颗圆滑,重量均匀,与寻常的砗磲佛珠别无二致。林苏拿起一颗,对着光仔细端详,又轻轻凑到耳边摇晃,听不到任何异响。她用指尖用力捏了捏——胡师傅保证过,正常力度下珠子绝无损伤,果然,珠子纹丝不动,质地坚实。
“这……这真的能行吗?”墨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拿起一串佛珠,反复摩挲,爱不释手,却又满心恐惧。这108颗看似普通的珠子里,藏着她们倾尽所能筹措到的、最大限度变现的黄金。
苏氏拿起一串砗磲佛珠,指尖细细抚过每一颗珠子,反复检视,最终缓缓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赞叹:“胡师傅和袁匠人,确是鬼斧神工。”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眼底的凝重又深了几分,“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如何把这东西,安全合理地送进西山,送到宁姐儿手中,并且让她明白如何使用,才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她们将特制的砗磲珠,分别穿在了两串不同的佛珠上。一串在其中一颗珠子上,做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凹痕作为标记;另一串则是完全正常的砗磲珠,用来混淆视听。又准备了几串不同材质、明显更精美的佛珠作为“主打”和掩护。
所有的佛珠,都被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半旧的桐木盒子里,盒子上打着某座香火旺盛、但并非顶级寺庙的标记,里面垫着陈年的檀香粉,隐隐散发出一股清雅的香气。盒子里还附着一张素笺,以墨兰的口吻,用精心斟酌过的、充满担忧与祈愿的语气写道:“闻西山清苦,日夜挂怀。特觅得高僧加持之念珠数串,我儿持诵,可宁心神,佑平安。其中白砗磲两串,质最朴,性最洁,望我儿常佩,如母相伴。”
最后的计划,是通过梁夫人娘家那条线,以“家中女眷为在太后处伴驾的梁女官送来些许慰藉之物”的名义,将这个桐木盒子,夹杂在其他府邸同样送往西山的、五花八门的“慰藉品”中,混过层层检查,尝试通关。
当那只看似普通的桐木盒子,被心腹小心翼翼地交出去的那一刻,墨兰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一同装了进去,随着那盒子,踏上了前往西山的、吉凶未卜的险途。
承载着墨兰满心祈愿的那只桐木盒子,并未径直奔向西山。它先被辗转送至梁夫人娘家在城西的一处僻静货栈,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一批即将发往西山附近皇家别苑区的“日常补给”物资里。这批物资名目繁杂,既有各府邸捐赠的香料、药材、布料、文具,也有寺庙自采的粮油、山货,满满当当装了三大车。那只桐木盒子被小心地塞进一摞同样打着寺庙印记的《金刚经》刻本中间,外头裹了层粗陋的油布,与周围的经书、素笺混在一起,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负责押运这批物资的,是货栈的老管事和两个看着憨厚木讷的伙计,赶车的也是匹老实巴交的骡子,拉着辆半旧的青篷车,看着就透着一股“寻常”。出发前半个时辰,货栈门口便来了一小队身着衙役服饰的人,他们腰佩短刀,眼神却比寻常衙役精明数倍——这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专司核查出城前往西山、皇庄这类敏感区域的物资,半点疏漏都不肯放过。
“往西山送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为首的小队长翻着货单,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像鹰隼似的扫过骡车上的货物。
老管事连忙堆起满脸笑意,上前两步,双手递上货单和一份盖着某香火旺盛寺庙监院印章的文书:“回官爷的话,都是些寺庙日常用度,还有各府善信捐赠的供奉之物,给太后娘娘和寺里的师傅们添些用度,不值什么钱。”
小队长“嗯”了一声,下巴朝手下抬了抬,示意抽查。两个衙役立刻跳上骡车,手脚麻利地翻动起来。他们捏捏米袋,感受着里面粮食的质感;扯开布包,看看是不是寻常的棉麻布料;拿起几盒香料凑到鼻尖闻了闻,辨着有没有什么异样。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是否藏有违禁兵器、过量金银,或是夹带着可疑的信函上。
当其中一个衙役的手触到那只桐木盒子时,老管事的心脏“咯噔”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敢减。
“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衙役掂了掂盒子,分量轻飘飘的,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是几串高僧加持过的佛珠,还有几本经书。”老管事语气平稳,手心却已沁出冷汗,“是一位夫人特意捐赠的,盼着能给西山添些福气,也保佑她在寺里伴驾的女儿平安。”
衙役哦了一声,随手掀开了盒盖。一股淡淡的檀香粉气息飘了出来,里面铺着素色锦缎,摆着几串佛珠,还有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素笺。他拿起素笺,展开扫了两眼,上面无非是母亲思念远在西山的女儿,祈求佛祖庇佑的寻常话语,字里行间满是牵挂,看不出半点异样。
他又拿起最上面那串蜜蜡佛珠,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倒是不错,却也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宝,在富贵人家的供奉里很是常见。至于底下那两串白砗磲的,他只瞥了一眼,便皱了皱眉——颜色白扑扑的,质地看着也寻常,甚至有些“寒酸”,远不如蜜蜡和檀木的抢眼。
“佛珠……经书……”小队长踱了过来,扫了一眼盒内的东西,见都是些寻常的礼佛之物,这类东西在送往西山的物资里简直多如牛毛,实在犯不上多费心思。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盖印,放行!”
桐木盒子被重新盖上,随意地扔回经书堆里。第一关,凭借着“普通”与“合理”的外衣,有惊无险地闯了过去。老管事目送着兵马司的人走远,才悄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后背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透。
骡车吱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路,行至西山脚下。远远望去,一道森严的哨卡矗立在山道入口,旌旗猎猎,几名身着软甲、腰佩长刀的精悍军士守在那里,他们是直属西山行营的护卫,眼神锐利如刀,盘查的严格程度,比城门口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所有人员下车,货物全部卸下,逐一开箱检查!”一声厉喝传来,气氛瞬间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军士们的检查细致得近乎苛刻。米袋要用铁钎深深探入袋底,防止里面藏着夹带;布匹要全部展开抖动,连褶皱里都不肯放过;药材更是要倒出来,一颗颗分辨清楚。对于书籍、经文这类东西,他们更是重点关照,每一本都要快速翻页,查看书页之间是否夹着密信。
当那只桐木盒子再次被拎出来时,一名面色冷峻的什长亲自走了过来。他先是仔细核对了货单和寺庙文书,确认无误后,才缓缓打开了盒盖。
这一次,检查远比在货栈时要细致。什长将盒里的几串佛珠全部取了出来,一颗一颗地捻过,感受着珠子的质地与重量。他先是捻了捻那串蜜蜡,触手温润,分量均匀;又掂了掂檀木的,香气淡雅,也无异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串白砗磲佛珠上。
什长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砗磲珠子,指尖传来坚实的触感。他又将珠子凑到耳边,轻轻摇晃,听不到半点异响。接着,他拿起一颗珠子,对着头顶的烈日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阳光透过乳白色的珠身,散发出均匀柔和的光晕,看不到丝毫金属反光的痕迹。他又将几颗珠子同时放在手心掂量,重量分布得极为均匀,没有哪一颗显得格外突兀。
“这白砗磲的,品相一般啊。”什长放下珠子,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
“是是是,”老管事连忙点头哈腰地附和,“那位夫人说了,佛珠贵在诚心,颜色越质朴,心越虔诚,特意挑的这种最普通的料子。”
什长不置可否,又拿起那张素笺,对着光反复看了几遍,还用手指搓了搓纸边,检查是否有夹层,或是用密写药水写了字——这是他们的常规检查手段。可素笺上只有那几行思念祈福的话,字迹娟秀,情真意切,找不出半点破绽。
他沉吟片刻,眉头微蹙。在这种敏感之地,过于贵重、过于扎眼的东西反而容易引人怀疑,可这种带着浓浓人情味、又不值什么钱的“慰藉品”,却恰恰符合常理——哪个做母亲的,不惦记远在险地的女儿呢?
“收起来吧。”什长终于松了口,将佛珠悉数放回盒子,盖好盖子。他挥了挥手,沉声下令:“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