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的视线从舆图上收回,重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刚才还在指点江山、分析天下大势的谋略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掌控着若水轩生杀予夺的主人。
“玉奴。”他的声音依旧清淡。
“既然西境之事已了。”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
“我有新的任务给你。”
我垂首,身体本能地紧绷,进入了聆听指令的状态。
“去南境深处的俚人区。我要你去探一探目前情形,摸清楚是否也同样有人觊觎于它。”
他顿了顿。
“此行,雁回陪你同去。”
雁回同行,意味着这次任务的危险等级,绝非寻常探查可比。
俚人区,那里瘴气弥漫,蛊毒横行,且排外心理极重。
一旦行差踏错,便是尸骨无存。
“快去快回。摸清楚情况就回来,莫耽搁。”
“是。”
我简洁地接下了任务。
我行礼,起身,准备退下。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的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次去俚人区,归期未定。
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半年,甚至可能……回不来。
而我刚刚从西境回来,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乌沉木的证据。
还有那一层被我刻意隐瞒下来的、关于何琰与林昭的“私事”。
在向三郎君复命时,我选择了不说。
因为那是属于“玉奴”这个代号之下,唯一的、仅存的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
在这个等级森严、皇权倾轧的王朝,我作为暗卫一路在暗夜中潜行,跟随三郎君,也见惯了尔虞我诈,早已将所有鲜活的气息封冻。
可西境那一路,林昭的炽热,何琰的坚定,像是在这冰封的湖面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那是我在这个时空里,极其隐秘的、美好的一丝私人情感。
哪怕我拒绝了,哪怕我并未动心。
但我依然贪婪地想要保留这份被“看见”、被“珍视”的秘密。
可是,我是暗卫。
暗卫,是不该有秘密的。
我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何琰那张看似和煦实则冷峻的面容。
我已在他面前暴露了:他阿父、他何府车队被截杀之事,我参与其中,且身手卓绝。
如果我此时离开,前往俚人区。
如果何琰来找我,想带我走,他必然会找三郎君谈条件,他会怎么做?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随便乞求,聪明人会谈条件。
何琰不是林昭,他会权衡利弊。更会抓住可以要挟的关键点。
那个关键点,很有可能就是我所暴露的破绽:
三郎君身边的贴身暗卫,何以参与到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密事中去?
三郎君何以在尚未崛起之时,就在陵海城拥有如此干预刺史生死的隐秘力量?
这是一个足以让陛下生疑、让京师震动的把柄。
这触犯了皇权的逆鳞——结党营私,豢养死士,图谋不轨。
这必然是值得陛下彻查的。
而我,作为当事人,必然就是何琰想要交换、想要带我走的筹码。
他或许会想和三郎君说:“我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你把玉奴给我。”
这听起来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但在三郎君的棋盘上,从来没有“受制于人”这四个字。
以我对三郎君的了解,一旦何琰露出想要以此要挟的苗头,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三郎君为了切断线索,为了永绝后患,必然会痛下杀手。
何琰会死。
甚至连带着知晓部分的林昭,也可能被牵连。
我赌不起。
那仅存的一丝甜意,在生存与忠诚的重压下,瞬间变得苦涩无比。
我必须亲手将它从心里剜出来,血淋淋地呈现在主人面前,以此来换取他对局势的绝对掌控。
“怎么?还有事?”
三郎君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停顿,转过身来,目光如炬。
我深吸一口气,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若水轩中显得格外刺耳。
“奴婢……有罪。”
我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颤抖。
“关于西境之行,奴婢有所隐瞒。”
若水轩内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三郎君的视线落在了我的后颈上,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说。”仅仅一个字。
我闭上眼,将那些原本打算烂在肚子里的画面,一五一十地剖开。
“请郎君处罚。上次西境之行,林昭郎君再次对奴婢表达了情意,欲带奴婢离开。
何琰郎君……也是。”
空气似乎凝固了。
我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声音更低,却更急促。
“而且,何郎君已确认了奴婢的身份。
他知晓当年在陵海城,暗中护送他一程、并介入何刺史遇刺案的人,正是奴婢。”
说完这句话,我再次伏跪在地,久久不敢发出声响。
窗外的风声帘幕猎猎作响,掩盖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三郎君久久没有出声。
良久,头顶上方终于传来了他的声音。
“玉奴……倒是开始有秘密了……”
这句话很轻,轻得像是情人在耳边的呢喃,却让我全身瞬间颤栗,寒毛倒竖。
我听出了其中浓浓的杀意。
不知这杀意是对我,对何琰,还是我们二人都是。
“请郎君责罚!”我伏跪得更深。
“你是不想去执行任务?想以此来要挟于我么?”他的声音回复了淡淡地。
“奴婢不敢!”我惶恐至极。
“奴婢本以为此事不重要……
只是奴婢怕离开后,二位郎君会有其它新的动作,影响郎君判断!
是奴婢该死,是奴婢自作主张了,请郎君责罚!”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
“你是怕我……为了永绝后患,对他们二人下手吧?”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被戳穿了。
是的,我隐瞒的另一个潜意识,是因为我恐惧。
我恐惧一旦三郎君知道何琰掌握了他的把柄,以他的行事风格,极有可能出手。
这确实是我的私心。
也是身为暗卫,不该有的私心。
我不敢回答。
过了许久。
“罢了。”
他淡淡地说道,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我自有分寸。”
他的声音重新面对我。
“去吧,好好完成你的任务,莫要再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
“至于责罚……回来再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