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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轩的灯火依旧是那个模样.

透着一股清冷而恒定的暖黄。

当我跨过那道熟悉的门槛,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沉香与陈年墨迹混合的淡雅气息时,那一瞬间,西境丛林里的腐叶味、瘴气的甜腥味,还有那一路奔波的尘土气,似乎都在这门槛之外戛然而止。

这里是陵海城的若水轩,是三郎君的领地。

也是我自八岁那年以来,唯一的归处。

雁回正静静地站在书案的一侧,像是一柄收在鞘中的古剑,连呼吸的频率都低不可闻。

看到我进来,他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目光在我略显风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又垂了下去,恢复了那副泥塑木雕般的模样。

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激动的重逢。

我们是被训练出来的影子,影子是不需要多余的情绪宣泄的。

但我知道,那一瞬的目光停留,便是他对我活着回来的全部庆幸。

书案后,三郎君正执笔写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月白色常服,头发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在此刻的灯下,显得格外清瘦而不可侵犯。

听见脚步声,他笔尖未停,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回来了。”

声音清润,听不出喜怒,仿佛我只是去后厨端了一盏茶,而不是去了一趟九死一生的西境,消失了整整一个多月。

我心中那一丝紧绷的弦,却因为这冷淡的一声而彻底松了下来。

我快步上前,伏跪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面,那股凉意顺着肌肤渗入骨髓,让我感到无比的踏实。双手高举,递上了林昭那封早已被我用油纸层层包裹、贴身收藏的亲笔信,以及我这一路所记录的西境乌沉木运输路线图与产量密报。

“奴幸不辱命。”

三郎君终于停下了笔。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接过那些信件与图纸,展开细看。

书房内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我伏在地上,开始汇报这一路的经过。

从截获走私线索,到潜入西境,再到瘴气林中的遇险与求生,以及最后如何取得活人证据。

我讲得很详细,但隐去了所有关于个人情感的纠葛,只陈述事实。

“……林郎君与何郎君皆已平安抵达,活人证据已由林氏暗卫接手,正押解回京。

此次破获西境走私大案,林郎君居功至伟,不仅深入虎穴,更以身犯险诱敌,此乃呈报陛下之奏章大意。”

说完这一切,我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地面,声音低沉:“请郎君责罚。”

良久,头顶传来三郎君淡淡的声音:

“不必。你们做得很好,任务算是完成了。

至于功劳……林昭既然要是首功,那便给他。

我们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虚名,而是结果。”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运筹帷幄的漠然,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功不过,起来吧。”

“谢郎君。”

我默默站起身,极其自然地退到了他身后的阴影里,站在了与雁回相对的位置。

这一刻,我不再是西境那个需要决断生死的“玉奴”,我又变回了若水轩里的一个符号,一把藏在暗处的匕首。这种角色的瞬间转换,让我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安心感。

然而,这种平静在晚上伺奉笔墨时被打破了。

夜色渐深,我如往常一样在书案旁研墨。

墨锭在砚台中缓缓转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

我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却凝固在了书架的一角。

那里,摆放着一只粗糙的、甚至有些丑陋的陶罐。

那是我们在瘴气林里,我为了烧水煮药煮热食,用瀑布潭边泥临时捏制烧成的。

那上面甚至还留着我慌乱中按下的指印,以及烟熏火燎的黑痕。

它与这若水轩里摆放的汝窑花瓶、汉代铜镜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个闯入锦绣堆里的野人。

那只林昭临走时不怕滚烫也想要带走的陶罐。

但我没想到,它会出现在三郎君的书架上。

我的手微微一抖,墨汁溅出了一滴。

三郎君似乎一直在观察我,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目光落在那个陶罐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看来你们在瘴气林里过得不错。玉奴,你会的东西,还真不少……”

那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我背后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我慌得再次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玉奴所会,都是郎君所赐。”

“是吗?”

三郎君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从小就会很多我不曾教过的东西。

制陶、辨药、甚至那些古怪的生存技巧……从小,我便觉得你是神童。

看来,我还是小看了玉奴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作为暗卫,最忌讳的就是“特别”。

我们应该是没有过去、没有特质的工具。

而我在这次任务中,暴露了太多不属于一个普通暗卫该有的技能。

“请郎君责罚!玉奴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伏在地上,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那时两位郎君都中毒了,身陷绝境,若不如此,便无法走出瘴气林!

玉奴会做陶罐,会杀人技……两位郎君俱已知晓……请郎君责罚……”

我再次长跪不起。

三郎君沉默了片刻,手推轮椅,到我面前。

我能看到他衣摆上的云纹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玉奴啊……”

他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寒意。

“一个暗卫,底细都被别人摸清了,那就是死了……”

这句话,在我耳边炸响。

是啊,对于暗卫来说,被“看见”,就是危险的开始。

何琰看见了我,林昭看见了我,他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甚至值得倾慕的女娘。

这对于三郎君来说,意味着这把刀,可能不再纯粹了。

“可两位郎君都答应了,不会对别人说……”

我嗫嚅着道,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呵,答应了……”

三郎君第一次发出了这样带有明显情绪的声调。

那是一声极短促的冷笑,带着对所谓君子承诺的轻蔑。

“世家郎君的承诺,在家族利益与皇权面前,又能值几斤几重?”

我无言以对,只能再次叩首:“请郎君责罚!”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三郎君才重新坐回书案后,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

“先等等吧。很快京师就会传来消息了……这次的事,没那么容易结束。

至于你……退下去吧。”

“唯。”

我如蒙大赦,悄悄地退了下去。

直到退出房门,被夜风一吹,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

深夜,若水轩的屋顶。

今夜的星空格外璀璨,繁星点点,汇成银河。

我躺在微凉的瓦片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那浩瀚的星空。

突然发现,那些几天前还让我心惊肉跳的经历——瘴气,毒蛇、追杀、以及林昭、何琰那双灼热的眼睛,都如同这渺渺群星,虽然存在,却渐渐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就如同那些,一桩桩我完成过的任务。

杀人,救人,探听,潜伏。

任务一旦完成,便一切结束。

这就是暗卫的宿命,我们不配拥有过去,也不配拥有未来,只有当下这一刻的呼吸是属于自己的。

身边传来轻微的瓦片声。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我身边,是雁回。

他学着我的样子躺下,双手抱剑,目光直直地盯着夜空。

“玉奴,你这次……去了好久……”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

“嗯……”我应了一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你说在密林过一辈子怎么样?”我突然问。

“不怎么样,天天被虫蛇鼠蚁追着。”雁回毫不客气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嫌弃。

“而且,没有若水轩的饭菜好吃。”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也是。你最怕蛇了。”

“我不怕。”雁回嘴硬道。

“是是是,你不怕,你只是看到蛇就会僵住不动。”

雁回沉默了,似乎在生气,又似乎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少有的认真。

“郎君,他其实对你……真的很好。”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雁回重新看向星空,声音闷闷的:“你知道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