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清晨,带着塞纳河水特有的、混合着潮湿石头与陈旧铁锈的气息,弥漫在左岸错综复杂、巷道狭窄的街区里。淅淅沥沥的小雨将灰蓝色的屋顶和浅黄色的墙壁洗刷得发亮,却洗不掉空气中那股子经年累月的、属于旧世界的疲惫与颓靡。
林微光靠在“野蔷薇”旅馆三楼一间狭小客房冰凉的窗玻璃上,透过积满雨渍的窗格,失神地望着楼下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几个早起的行人撑着黑色的雨伞匆匆走过,咖啡馆的遮阳棚下,侍者正无精打采地摆放着桌椅。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常,如此……遥远。仿佛昨夜伦敦那场充斥着警报、枪声、黑暗管道和冰冷束缚带的惊魂逃亡,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身体的疼痛和虚弱,无情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强行从通风管道爬出,在苏蔓半拖半拽下于伦敦深夜的街巷中奔逃,数次险些与疑似搜索者擦肩而过,最后混入凌晨最早一班欧洲之星列车的人潮,蜷缩在气味混杂的车厢角落里度过英吉利海峡……这一切耗尽了林微光本就濒临崩溃的体力。此刻,她感到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和酸痛,体内那基因层面的紊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极度的紧张、疲惫和未曾注射那支淡蓝色“稳定剂”而变得愈发猖獗。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沙砾在血管里摩擦,又像是有微弱的电流不受控制地在神经丛中乱窜,带来一阵阵恶心、眩晕和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保持坐姿,不让自己瘫倒下去。
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苏蔓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运动服,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脸上的擦伤已经简单处理过,额角的那道旧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动作依旧敏捷,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高度戒备下的锐利。
“喝点这个,热的,加了糖和一点盐。”苏蔓将杯子递给林微光,声音低沉沙哑,是长时间紧张和缺少睡眠的结果。
林微光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让她冰冷的手指稍微回暖。她小口啜饮着,甜腻中带着咸味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这里安全吗?”林微光问,声音轻飘飘的。
“暂时。”苏蔓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警惕地观察着楼下的街道,“‘野蔷薇’的老板娘,克莱尔,很多年前欠过我一个大人情。她这里不问来历,只认钱和信物。我们用的是备用身份,克莱尔会替我们挡掉一般的盘查。但这里毕竟不是长期藏身之处,我们最多只能待两三天。”
她放下窗帘,转身看向林微光,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手上。“你的情况很糟。比在冰岛时更糟。”
林微光苦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否认。“那支药……你没给我用。”她指的是苏蔓从伦敦那个房间里抢出来的淡蓝色安瓿瓶。
苏蔓的眼神瞬间变得冷硬。“不能用。”她语气斩钉截铁,“艾伦和他的同伙,他们给出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更精密的控制手段,甚至是慢性毒药。缓解症状,然后让你产生依赖,最终彻底掌控你。这种把戏,我看得多了。”
“可是……”林微光想说,可是她可能等不到被控制,身体就会先垮掉。但看着苏蔓那双不容置疑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她把话咽了回去。
苏蔓走到房间角落,从她随身携带的那个不起眼的帆布背包里,小心地取出了那支淡蓝色的安瓿瓶。它在巴黎阴雨天黯淡的光线下,依旧泛着一种诱人而诡异的光泽。然后,她又取出一个微型的、带有冷藏功能的数据存储盒,以及一个看起来像是经过特殊改装的U盘。
“这是我在伦敦,趁着混乱,从基金会某个临时中转服务器上‘借’来的。”苏蔓将存储盒和U盘放在桌上,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里面有一部分关于那个‘镜像计划’的加密档案片段,一些他们针对特定基因标记(包括L-07诱导损伤)的研究数据摘要,还有……”她顿了顿,“艾伦提供的那个所谓‘初步稳定剂’的部分分子式和实验记录。”
林微光震惊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看向苏蔓。“你……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她想起灰隼对陈默说的,关于苏蔓可能提前复制了“密钥”的话。
“在决定去伦敦之前。”苏蔓坦然承认,没有丝毫愧疚或隐瞒,“我从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单一计划或单一盟友身上。陈默有他的资源和考量,灰隼有他的局限和掣肘。我必须准备自己的后手。在冰岛,我利用陈默设备检修的间隙,复制了他数据库中关于‘基石’和那个基金会的一部分基础情报,并修改了部分日志。在伦敦,我提前侵入了拍卖会外围的安保网络,找到了他们内部通讯的一个薄弱节点。当‘荆棘圣殿’制造混乱时,我不仅是在和他们周旋,也是在利用那个节点,尝试接入基金会临时使用的网络。”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但其中蕴含的缜密、果决和……对同伴的不完全信任,让林微光感到一阵寒意。
“你怀疑陈默。”林微光低声说。
“我怀疑所有人。”苏蔓纠正道,目光锐利,“包括我自己。在柏林之后,信任是奢侈品,我们消费不起。陈默或许没有恶意,但他的信息源(‘守夜人’)、他的判断、他背后可能存在的牵扯,都可能是漏洞。灰隼的背叛就是明证。我只能确保,我掌握的信息和手段,是独立于他们之外的。”
她拿起那支安瓿瓶,对着光看了看。“这支药,是样本,也是筹码。我们不能直接用,但可以找可靠的人分析它的成分,验证艾伦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些数据,”她指了指存储盒和U盘,“可能帮我们找到真正的突破口,或者至少,让我们在下次谈判(如果还有的话)时,不至于一无所知。”
“可靠的人?我们现在还能相信谁?”林微光感到一阵绝望。
苏蔓沉默了片刻,看向窗外迷蒙的雨雾。“巴黎……我还有几个点。一些过去任务中留下的、没有直接暴露过的‘影子’。他们或许能提供帮助,或许不能。但值得一试。我们需要弄明白你母亲日记里可能隐藏的东西,也需要搞清楚这个‘镜师’到底是谁,以及……如何让你活下去。”
提到母亲,林微光的心又是一揪。那个匿名包裹,那本残破的加密日记和那把老式钥匙,像是一道来自过去时空的谜题,与当下紧迫的危机纠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老板娘克莱尔提高了嗓门在和什么人说话,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驱逐意味。
苏蔓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猫科动物,无声地移动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
林微光也紧张起来,放下杯子,屏住呼吸。
楼下的争执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渐渐平息,似乎是来访者被克莱尔打发走了。但苏蔓的脸色并未放松。
“是片区警察,例行巡查,问有没有新来的可疑住客。”苏蔓走回窗边,再次撩开窗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克莱尔应付过去了。但这是个信号。官方或许还没注意到我们,但这种例行巡查的频率和范围可能会增加。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她走回桌前,开始快速而有序地整理背包,将安瓿瓶、存储设备和其他必要的物品重新收好。“休息到中午。下午,我出去一趟,联系一个可能能解读部分加密数据的人。你留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开门,不要回应任何敲门声,除了我用约定的暗号。”
林微光点了点头,她知道此刻自己是个累赘,只能听从安排。
苏蔓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林微光一眼。那双惯常冷冽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活着,林微光。”她说,声音低沉而清晰,“为了暖暖,也为了……弄明白这一切。别轻易放弃,也别轻易相信任何人给你的‘希望’。”
说完,她拉开门,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关上,狭小的客房里只剩下林微光一个人,以及窗外无休无止的、敲打着玻璃的雨声。身体的痛苦,未知的威胁,苏蔓的决绝与隐瞒,母亲的谜团,暖暖的安危……所有的一切,像沉重的锁链,缠绕着她,将她拖向无尽的疲惫和黑暗。
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将脸埋在膝盖里。
活下去……为了暖暖……
可是,路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就在她被绝望的潮水即将淹没时,她随身携带的那个、经过陈默多次加固和伪装的备用手机,屏幕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不是来电或信息提示,而是某种后台程序的自动激活。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不断跳动的、混乱的字符,像是一种损坏的代码,又像是一种极其原始的、基于像素点的图像。
林微光颤抖着手,拿起手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那闪烁的、不稳定的像素点,似乎在艰难地、断断续续地组成一个极其简略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的轮廓。
而在心形图案的下方,是几个同样扭曲、但依稀可辨的字母:
m…o…m…
暖暖!
是暖暖!她在尝试联系她!用的是陈默很早以前教过她的、一种极其隐蔽的、利用设备底层硬件故障模式传递预设图案的“游戏”!
孩子还安全!至少,还能发出信号!
一股夹杂着狂喜和更深刻担忧的热流,猛地冲散了林微光心头的冰冷与绝望。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微弱闪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心形和字母,泪水无声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