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与初秋的凉意,掠过金黄的沙滩。
它拂过列队而立、如同磐石般沉默而坚定的战士。
草绿色的军装蒙着长途奔袭的尘土,一双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穿透薄薄的海雾,死死钉向北方。
风势不减,越过滩头,卷过高粱地翻涌的猩红穗浪,扑向远处苍茫的山峦、辽阔的平原,以及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城市与村庄。
这风,仿佛无声的信使,传递着某种改天换地的力量。
在这股力量冲击的另一端——东北腹地,沈阳、长春、哈尔滨的关东军司令部已乱作一团。
电报机疯狂吞吐纸带,刺耳的滴答声汇成绝望的嗡鸣。
标注着“加急”、“万万火急”的电文雪片般压在指挥官案头:
“辽东半岛南端,复州湾至庄河一线,发现中共大股部队强行登陆!规模庞大,装备重炮及机械化装备,意图不明,正向内陆快速渗透!”
“山海关正面,确认中共冀热辽军区主力大规模集结!炮兵阵地构筑完毕,观测到大量山炮、野炮、大口径榴弹炮,火力空前,攻击迫在眉睫!”
“热河方向急报!承德至朝阳山区,发现中共精锐小股部队多路穿插!已切断锦州至沈阳铁路、公路!增援通道被阻!”
此刻伫立在辽东半岛海岸线上的许云庭,对这些电文还一无所知。
他耳中充盈的是另一种声音:
海浪深沉有力地拍打礁石,仿佛大地的心跳;风穿过连绵无际的高粱地,枝叶摩擦沙沙作响,如同千万人在低语。
而最撼动他心魄的,是身后那五万齐鲁子弟兵胸腔中迸发出的、汇聚成雷霆的呐喊:
“寸土——不让!”
这呐喊,饱含十三年的血泪屈辱与深沉乡愁,凝聚成钢铁意志,撕裂海风,直冲云霄,在空旷的海岸线上久久回荡。
这雷霆之声,惊动了海滩附近一个小渔村。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浑浊却锐利的双眼努力望向海边。
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队伍让他心头剧震。
更令他瞳孔收缩的,是队伍旁那些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钢铁巨兽——炮管粗壮的重炮,沉默地指向北方内陆,散发出凛冽杀气。
老者怔立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猛地转身回屋,脚步竟比平时利落了几分。
他在土炕破旧的炕席下摸索,掏出一个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颤抖的双手解开包裹,里面是一面旗帜。
红布早已褪成深褐,边缘磨损,但上面浓墨书写的四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辨:
“抗日救国”
他枯槁的手指摩挲着旗帜,仿佛触摸着一段凝固的岁月。
院门前,一根光秃秃的旗杆孤独伫立了十三个春秋,只为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今天,他用尽力气,将这面饱经风霜的旗帜,郑重系上,缓缓升起。
海风猎猎,瞬间将破旧的旗帜展开,发出“噗噗”的声响,像一声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沉重叹息。
这声叹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更多的门,吱呀呀地开了。
更多的目光,投向风中顽强飘动的“抗日救国”旗,投向海边那支自称“解放军”的陌生军队。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召唤,人们从低矮的屋舍中走出——老人、妇女、青壮年、懵懂孩童。
他们端着盛满清水的粗瓷碗,揣着家里仅有的、尚带余温的煮鸡蛋,沉默而坚定地走向海滩,走向风尘仆仆的战士。
衣衫破旧,面容憔悴,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同一种东西——一团被压迫了十三年、几乎熄灭却从未真正熄灭的火。
这团火,积郁着亡国的耻辱、家破的悲愤、牛马不如的生存。
海风带来的,是他们足以燎原的希望。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天下第一关。
山海关。
大地在剧烈的痉挛中呻吟。
解放军的炮群已持续怒吼了整整二十七分钟。
密集的炮弹如同陨星雨砸向古老的关城,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浓黑的硝烟滚滚升腾,遮天蔽日,将雄伟的城楼笼罩在地狱般的混沌图景中。
冀热辽军区司令员李运昌,这位四十岁的沙场宿将,和他的政委于德源,并肩站在前沿观察所里。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冲击着耳膜,脚下的地面不住颤抖。
李运昌紧握望远镜,指节因用力而苍白,镜筒死死锁定硝烟中时隐时现的“天下第一关”巨匾。
砖石构筑的城墙被撕开一个个巨大狰狞的缺口,如同巨兽身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政委于德源,这位陕北汉子有着不平凡的过往。
他曾是大刀队独立营二营的营长,奉命去蓝田剿匪后遇到西安事变,回到西安,遭遇宁木若被闲置,陕军各部被分化后,他毅然带着二营的二百多个陕北汉子回到了延安,参加了红军。
一路征战,如今已是战果斐然的将领。
去年,他带领的察哈尔独立旅与冀北游击大队组合成冀热辽军区,部队扩建为冀热辽军区第一师,他任冀热辽军区政委兼第一师师长。
而他的老伙伴,当年大刀队独立营第一营的营长孙志超,1941年在山西战场起义加入八路军,如今担任晋南纵队第三旅副旅长,听说今年要被抽调回延安的中央纵队。
于德源此刻同样面色凝重。
他深知此战的分量,关乎挺进东北的大门能否叩开。
“司令员、政委,第一轮火力准备完毕!”
炮兵参谋嘶哑报告,满脸烟尘。
“榴弹炮消耗八百余发,山炮一千二百发以上!
城墙东南角大面积坍塌!但日军核心碉堡群和主城门楼工事仍在顽抗!”
“哼,小鬼子的乌龟壳,挺经砸。”
李运昌放下望远镜,眼中寒光一闪,对于德源喊道:“政委,命令步兵一团,突击分队立即前出!”
于德源点点头,走出观察所。
“准备冲击!坦克连呢?”
(坦克营是组建一师后配备的,拥有太原兵工厂二十四辆最新生产的“解放”九五式轻战车和十六辆根据苏联图纸生产的t-34中型坦克。)
“报告,坦克连十二辆九五式轻战车就位!但是,”参谋忧色更重。
“鬼子在城墙根下埋了密集的反坦克雷,还有又宽又深的反坦克壕,坦克很难抵近!”
“没有但是!”
于德源斩钉截铁。
“工兵营给我上!爆破筒、炸药包,有多少用多少!用血肉之躯也要炸开一条路!”
他猛地转向传令兵,声音淬火般冷硬:
“告诉一团长!他的团,是当年在喜峰口用大刀片砍得鬼子闻风丧胆的英雄团!
今天,就在这山海关,我要亲眼看着他们的红旗插上鬼子城楼顶!
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命令如离弦之箭。
瞬间,城墙缺口附近响起比炮击更密集、更短促的爆炸声——那是工兵们在日军火网下,用生命进行着残酷的爆破。
于德源举起望远镜,透过硝烟,看到背负沉重炸药包的身影在弹坑累累的开阔地上跃进。
机枪子弹泼水般扫来,不断有战士倒下,但后面的人踏过战友的血迹,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
这惨烈一幕,瞬间将于德源拉回一九三三年的长城抗战。
那时他只是个连长,死守冷口。
鬼子的炮火同样凶猛,却不及今日这般铺天盖地。
他们靠着血肉之躯和简陋武器,弹尽粮绝后用石头、刺刀、甚至牙齿血战七天七夜。
撤退时,全连二百多兄弟,活着走下阵地的仅剩六十七人。
回望山海关城楼上那刺眼的膏药旗,他心中刻下血誓:
总有一天,老子要堂堂正正打回来!
今天,就是那个“总有一天”!
“司令员!政委!快看!一师一团!突破城墙了!!”
观察所里爆发出参谋激动到破音的呼喊。
李运昌和于德源精神陡然一振,扑向了望口。
望远镜视野中,东南角弥漫的硝烟尘埃里,一面鲜艳的红旗猛地刺破烟幕,顽强竖起,在狂风中猎猎招展!
紧接着,第二面、第三面……
更多红旗在缺口闪现!
身着灰布军装的步兵,如同决堤洪流,怒吼着“杀!”
从坍塌的城墙缺口汹涌而入!激烈的枪声、爆炸声、愤怒的喊杀声、日军的垂死嚎叫,瞬间在古老关城的每个角落爆发,残酷的巷战开始了!
“好!”
于德源猛砸观察台:
“命令二团、三团,全线压上!不给鬼子喘息之机!”
复仇的烈焰在他眼中燃烧。
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钉住城楼最高处那面在硝烟中顽固飘动的膏药旗,一字一顿地吼道,声音斩钉截铁:
“告诉所有进攻部队!不要俘虏!不要物资!
我们只要一样东西—— 把那面狗皮膏药旗,给我扯下来!踩在脚下!”
午后一时,山海关城楼。
象征“天下第一关”威严的城楼已塌陷半边,断壁残垣间弥漫着硝烟与浓重的血腥。
日军独立混成第108旅团旅团长铃木启久少将,如同丧家之犬,颓然跪坐瓦砾中。
笔挺的将官军服被尘土硝烟和血污浸透。
他右手紧握将官军刀,左手攥着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枪膛已空。
站在他面前的,是解放军突击队长杨国夫。
这位三十二岁的陕北汉子,脸上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刚毅的脸颊淌下,尚未凝结。
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刀锋般锁定眼前的日军将领。
“投降,或者死。”
杨国夫用生硬却清晰的日语说道,字句如冰。
铃木启久抬起头,挤出一个扭曲绝望的笑,露出焦黄的牙齿:
“支那人……你们以为……打下这里……就能赢?”
嘶哑的声音里是顽固的傲慢和濒死的疯狂。
“能不能赢,你说了不算。”
杨国夫的声音毫无波澜,缓缓举起驳壳枪,乌黑的枪口稳稳对准铃木启久的眉心。
“但你死不死,现在——我说了算。”
死亡的冰冷攫住了铃木。
生命最后瞬间,那个让他百思不解的问题毒蛇般噬咬神经,他用尽力气嘶吼出来:
“告诉我!你们的炮……是什么炮?!
射程……精度……还有那数量……
不可能!不是苏联!重庆也没有!到底哪里来的?!”
“我们自己造的。”
杨国夫的回答简短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
“不可能!!”
铃木如野兽般尖叫,眼中充满荒谬,“你们……这些连铁钉都要进口的东亚病夫……怎么可能……”
“砰!”
清脆的枪声打断歇斯底里的质问。
子弹精准钻入铃木的眉心,留下细小的血洞。
铃木圆瞪的双眼凝固着巨大的困惑、不甘与恐惧,身体向后栽倒。
那个关于“炮”的问题,连同他的帝国迷梦,永远沉入黑暗。
杨国夫面无表情收起冒烟的枪口。
他大步走到残破的城楼边缘。
两名年轻战士正奋力拉扯悬挂在旗杆上的日军膏药旗。
布满弹孔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垂荡,显得破败而丑陋。
当这面象征侵略与屈辱的旗帜被彻底扯下,重重摔落在瓦砾与血污的地面,随即被无数双解放军的军靴愤怒踩踏时,杨国夫转过身,沉声命令:
“去找一面红旗来。现在,立刻,挂上去!”
“团长……冲锋的时候……没带红旗啊……”
一个战士为难地回答。
“那就现做!”
杨国夫目光如电,斩钉截铁,猛地指向地上铃木尸体旁那面沾满泥土血迹的日军旅团军旗(旭日旗)。
“把那块鬼子皮给我扒下来!反过来!
用那个老鬼子的血,在上面画一个五角星!要大!要红!”
战士们一愣,随即明白团长的用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昂快意在人群中爆发。
“是!”
有人扯下军旗布料,有人从废墟找出烧焦的木炭,有人蹲下身,用手指蘸取铃木尚未凝固的、粘稠的鲜血。
没有尺规,没有颜料,唯有仇恨与胜利的激情。
十分钟后,一面极其粗糙却蕴含深意的“红旗”诞生了。
染着侵略者鲜血的日军军旗背面被强行翻转,用木炭和敌人的血,勾勒出一个硕大的、象征光明与希望的五角星。
战士们合力,将这面浸透特殊意义的旗帜,缓缓升上山海关城楼的最高处。
风,骤然猛烈。
旗帜“呼啦”一声,在数百米高的城楼上,迎着关内关外的风,迎着初秋的阳光,迎着无数双饱含热泪的眼睛,猎猎地、骄傲地、无比张扬地舒展开来!
那上面的五角星虽然歪斜,殷红的血色在阳光下却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杨国夫挺直脊梁立于旗下,目光如炬,扫视四方。南面,是浴血奋战的广袤华北;
北面,是辽阔富饶、使命所系的东北黑土地。
脚下,万里长城如巨龙蜿蜒于苍茫燕山,而此刻,他正站在这东方巨龙昂扬的头颅之上!
“通讯员!”
杨国夫的声音穿透城头的风声,清晰洪亮,带着开天辟地的力量:
“立刻拍电报!”
“告诉延安!告诉罗司令!告诉所有关内战斗、期盼的同志们——”
他深吸一口气,那声音仿佛乘着浩荡的长城雄风,响彻云霄,传向远方:
“山海关——”
“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