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五日,凌晨二时。胶东半岛,龙口港。
咸腥的海风猛烈撕扯着许云庭披覆在肩头的日军将校呢子大衣,衣袂猎猎翻飞,仿佛要将这敌寇的象征彻底撕裂。
这位年届三十九岁的山东军区司令员,身形如山岳般巍然矗立于防波堤的尽头。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幕,投向远方那无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海疆。
视线所及,唯有零星的渔火在深海般的夜色里微弱挣扎、明灭不定,犹如被无情击碎后沉沦的星辰。
“司令员,船队集结完毕。”
参谋长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同时递过一具望远镜。
许云庭并未抬手。
他无需借助外物。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足以刺破这沉沉夜色——港湾内,三十艘经过改装的机帆船如蛰伏的巨兽,甲板上被厚重帆布严密覆盖的隆起轮廓,无声地透出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在它们后方更远处,两百余条各式渔船紧密相依,挤作一片,密密麻麻的桅杆如同骤然从海面升起的幽暗森林。
“气象?”
他的声音沉静,带着海风亦无法吹散的千钧之重。
“后半夜转南风,风力三级,海况良好,适宜航行。”
参谋长的语速迅捷,随即补充了关键情报。
“但据天津内线紧急密报,日本海军‘球磨’号轻巡洋舰正在渤海湾例行巡逻,预计……清晨六时前后将抵达长山列岛海域。”
许云庭的手探入大衣内袋,指尖触碰到一块沉甸甸的铜壳怀表。
他将其掏出,冰冷的金属表壳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稀映现出一行深刻入骨的铭文:
“汀泗桥战役纪念 1926”。
那年他十九岁,是叶挺独立团中冲锋在前的敢死队员。
这怀表,便是北伐军攻克武汉后授予他的战功之证。
表盖弹开,镀金指针清晰地指向两点十五分。
短暂的沉寂被呼啸的海风填满。
“通知各船,”许云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凿,深深嵌入风中:
“三点整,准时起航。”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岸边那些在暗影中沉默伫立、等待指令的船老大们模糊的身影,语气陡然加重:
“告诉他们,今晚这趟活计,挣的不是银钱,是命!
是他们自己,更是他们子子孙孙的性命!”
参谋长肃然敬礼,转身疾步消失在堤岸的阴影里。
许云庭的目光再次投向深渊般的海面。
三个月前的一幕,无比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在新落成的沂蒙山兵工厂,车间主任王铁栓那张沾满机油、朴实刚毅的山东汉子面孔近在咫尺。
他是被日寇轰炸夷为平地的黑石崖兵工厂山炮车间的技术员。
——那次日寇集结了华北所有的飞机对黑石崖队进行了毁灭性的轰炸。
唯有这些深入山洞的部分车间和技术工人得以幸存。
后来,幸存者们星散各地,这位山东汉子主动请缨来到沂蒙山,扛起了重建火箭炮车间的重担。
他指着刚下线的粗犷火箭筒,言语间淬炼着刻骨的仇恨与无上的骄傲:
“司令员,这‘45式攻坚火箭’,专啃小鬼子的硬骨头!
打碉堡,一炮就是一个透心窟窿!
您要是带着它出关,就算帮俺们黑石崖的乡亲,给小鬼子捎句狠话——咱们又回来了!”
“一个月,能产多少?”当时许云庭问道。
王铁栓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
“新生产线刚运转起来,这个月,三十具!”
紧接着,他的声音充满斩钉截铁的力量,“下个月,保证三百!”
许云庭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话,无需出口,那掌心的分量、眼神的交汇,已然胜过千言万语——那是生死相托的信任,是血债血偿的承诺,是燎原复仇的火种。
凌晨三点,第一艘机帆船的缆绳被悄然解开。
轮机发动声被刻意压制,低沉的轰鸣如同巨兽在暗夜中压抑的喘息。
许云庭踏上了伪装成普通货轮的指挥船——一艘缴获的日本产二百吨机帆船。
巨大的帆布之下,隐藏着足以致命的獠牙:
一门105毫米榴弹炮,以及足够它咆哮一百二十次的炮弹基数。
“报告!第一梯队离港!”
传令兵的声音绷紧如弦。
“按预定航线,全速前进。”
许云庭的命令简洁、冰冷。
船队,宛如一条沉默的黑龙,悄无声息地滑出港湾的怀抱,融入了渤海海峡深沉的夜色。
没有灯火,连烟囱都加装了消烟装置,唯有船艏犁开黑色浪涛泛起的微弱白线,在稀薄的月光下若隐若现。
许云庭屹立舰桥,目光紧锁着船舷边那道苍白的航迹。
六年前的记忆,裹挟着海水的咸涩与鲜血的铁锈味,汹涌而至。
那是一九三八年同样闷热的七月,他率领胶东游击队从蓬莱渡海,试图突破封锁联络东北抗联,却在半途遭遇日军巡逻艇疯狂的追击绞杀……
十二条船在炮火与绝望中倾覆,最终挣扎着返回山东海岸的,仅剩三条。
七十二位生死与共的老兄弟,能活着游回来的,只有十一人。
而这十一位幸存者……
历经六年血火硝烟,八人倒在了反扫荡的焦土之上,两人落下了终身残疾。
唯一一个至今仍追随在他身边的,此刻就在这条船的底舱的轮机长老耿。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操控着这艘船的“心脏”。
“司令员,进入公海了。”
大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
许云庭微微颔首。
他没有停留在舰桥,而是顺着狭窄的舷梯下到灯光昏黄的船舱。
炮班的战士们怀抱冰冷的炮弹,坐在铺着稻草垫的甲板上,舱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角落里,一个脸庞犹带稚气的小战士身体绷得僵直,怀里的炮弹引信保护帽被他无意识地反复擦拭得锃亮,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怕了?”
许云庭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小战士猛地抬头,在昏黄马灯的光线下,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用力地、近乎倔强地摇着头:
“不、不怕!司令员!我……我就是……”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有点晕船。”
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忍不住嗤笑一声:
“扯犊子!前两个月在微山湖水上靶场练得晕头转向,吐得胆汁都出来那会儿,可没见你小子喊晕船!”
沉闷的舱室里,响起几声压抑而短促的轻笑,稍稍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紧张。
许云庭的嘴角也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宽厚的手掌拍在小战士单薄的肩上:
“第一次上阵,都这样。
待会儿,听你们连长口令。
叫装弹,你就装弹;叫拉火绳,你就拉火绳。其他的,不必多想。”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舱年轻的脸庞。
大多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可能才十七八岁,唇边刚冒出茸毛。
他们来自山东一百零八个县,身上烙印着矿工的黝黑坚韧、渔民的搏浪印记、学生投笔从戎的决绝。
如今,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如同烙印:解放军战士。
“司令员,”另一个战士的声音很轻,带着探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咱们……真能打回东北吗?”
许云庭的目光再次掠过这些年轻、鲜活、甚至带着些许惶恐的面孔。
他霍然起身,腰背挺直如钢枪,声音并不高亢,却如重锤敲击钢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响,清晰地凿入每个人的耳鼓:
“能!”
他停顿了一瞬,让这个斩钉截铁的字眼在凝滞的空气中震荡。
“因为咱们,”他环视众人,指关节重重敲击在冰冷坚硬的钢铁舱壁上,发出笃笃的闷响,“不是去打仗的!”
战士们愕然地看着他。
“咱们是去——”许云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回家!”
是的,是回家。
百年移民潮,“闯关东”早已将山东与东北的血脉紧密相连。
那里深埋着祖辈筚路蓝缕的记忆,浸透着祖辈创业的艰辛,盘结着祖辈无法割舍的根。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船舱。
一秒,两秒……
然后,角落里,一个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始哼唱。
断断续续,不成调子。
渐渐地,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又一个……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最终汇聚成一股低沉而坚定的洪流。
是那熟悉的《沂蒙山小调》,歌词却在战士们热血与信念的熔炉中彻底重塑:
“人人(那个)都说哎,解放军好!
扛着钢枪(那个)出关外哎,保家乡……”
这歌声,浸透着山东大地的泥土气息,燃烧着复仇的烈焰,饱含着归家的渴望,在狭小的船舱里、在冰冷炮管的间隙中、在沉重的炮弹上方,顽强地生长、奔涌。
许云庭没有再停留。
他转身,大步踏上甲板。
东方的天际线,已然泛起一丝冰冷而预示着巨大危险的鱼肚白。
他目光如炬,锐利地投向右舷远方的海平线——那里是长山列岛模糊的阴影,亦是死神“球磨”号巡洋舰预计将现身的死亡海域。
“司令员!雷达有信号!”
了望哨的声音骤然从传声筒里刺出,带着无法掩饰的紧绷与急促!
许云庭心头凛然,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通往下方雷达室那扇低矮的铁门。
狭小的空间内,唯有屏幕幽绿的荧光在跳跃闪烁。
那台美制ScR-270雷达,是整个山东军区视若珍宝的战略级装备。
它是华云国际在重重险阻中艰难支援的五台雷达之一。
为了将它从日伪严密控制的上海秘密运抵山东,地下党的同志们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据说,整整七条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那条危机四伏的运输线上。
此刻守在屏幕前的,是跟随雷达一同到来的年轻技术员——陈振邦。
这位旧金山华侨已是第四代移民。
听他讲述,他那位在1865年为求一口饱饭,从日照被骗往加州修筑太平洋铁路、受尽磨难的高祖父,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了给妹妹在云朵音乐美国旧金山新建的录音设备厂争得一份安稳生计,也为了那份能月月寄回家里改善他们生活的二百美元补助,他这个玄孙竟会在八十年后,带着从旧金山华云国际技术学校学到的技术,跨越重洋,回到这烽火连天的故土山东。
命运,画下了一个何其漫长而辛酸的圆。
此刻,雷达屏幕上,一个硕大的绿色光斑正有规律地跳动着,带着压倒性的威势,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细小的光点,从东南方向高速逼近!
“距离?”许云庭的声音绷紧如即将离弦的箭。
“十五海里!”陈振邦紧盯着刻度盘,声音干涩。
“航向西北!航速……十八节!绝对是军舰!”
“识别特征?”许云庭的目光死死锁住那跳动的致命光斑。
陈振邦的手指在简陋的控制台上飞速操作,将捕捉到的电磁信号特征与他烂熟于心的参数图谱反复比对。
几秒钟的凝滞,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他抬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确认无误的沉重:
“信号特征比对……确认无误,是‘球磨’号。”
冰冷的钢铁舱壁内,只剩下雷达扫描线规律得令人心悸的嗡鸣。
那道代表死亡的巨大绿光,在幽暗的屏幕上无声地、固执地、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