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本人正在堡外一处高坡上督战,他年约四旬,面皮微黄,一双三角眼本闪烁着志在必得的狡黠凶光,此刻却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他为了耗尽毛秋晴残部最后一丝气力,刻意围而不攻,偶作试探,熬磨月余,算准了今日守军粮尽力竭,方发动总攻,眼看美人、功劳唾手可得,怎会……
怎会从东边那群山密林之中,钻出这么一支秦军?他们是如何过来的?那条路……那条几乎被遗忘的猎径药道,怎么可能通行大军?
“顶住!给老子顶住!”
赵宝气急败坏,抽出佩刀,连劈了两名慌乱后退的小头目,试图稳住阵线。
然而,兵败如山倒,尤其是这些本就纪律涣散的乌合之众。
在秦军养精蓄锐半日后、挟怒而来的雷霆一击下,叛军的抵抗迅速土崩瓦解。
乌黎正待最后一斧劈开官衙大门,听得身后震天喊杀与己方溃败的喧嚣,愕然回头,只见己方人马如潮水般败退下来,秦军旗帜已漫山遍野。
他心知不妙,再也顾不得眼前的毛秋晴,怒吼一声,抡斧逼开几名缠斗的秦军残兵,便要向堡外冲杀,试图与赵宝汇合。
“贼子哪里走!”
一声暴喝如炸雷般在乌黎耳边响起。
却是李虎已然杀到近前!他见这虬髯敌将凶悍,料是头目,更兼其欲逃,当即弃弓用刀,一柄厚背环首刀带着恶风,直劈乌黎面门!
乌黎举斧相迎,“铛”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只觉一股磅礴巨力传来,震得双臂发麻,心中大骇,暗道这黑大汉好大的力气!
两人顿时战在一处,刀斧相交,铿锵不绝。乌黎虽勇,奈何李虎含怒而来,力气更胜一筹,不过十合,便被李虎一刀荡开巨斧,另一只铁拳已如重锤般轰在其胸口!
“噗!”
乌黎一口鲜血喷出,胸骨尽碎,庞大的身躯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官衙院墙之上,抽搐两下,竟便没了声息。
官衙院内,绝处逢生的秦军残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着堡外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叛军的哭嚎逃窜声,以及那越来越近的“秦”字呼喊,他们僵立片刻,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哽咽。
“援军!是援军!”
“朝廷的大军到了!”
“我们得救了!”
毛秋晴紧绷了近月余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松弛。那支撑着她战斗到现在的意志力,如同被抽空了一般。
连日来的饥疲、伤痛、重压,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耳畔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厚纱,变得模糊不清。
娇躯一晃,手中横刀“当啷”落地,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她模糊的视野里,似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不顾一切地冲破叛军的溃兵与弥漫的烟尘,朝着官衙、朝着她的方向,疾奔而来。
那身影……青衫……玄甲……似乎还带着终南山下的风霜与潏水河畔的惊鸿一瞥……
是他么……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萤火,在她心中轻轻一闪,随即便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王曜在乱军中拼杀,目光始终死死锁定着那座被叛军重重围困、已然残破不堪的官衙。
当他终于冲入院门,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倚着廊柱、正缓缓软倒的银色身影。
他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方才厮杀中强压下的种种不适与初次杀人的心悸,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无尽的恐慌与痛惜。
“秋晴——!”
他嘶声呼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再也顾不得周遭尚未完全平息的零星战斗,将身法提到极致,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上前去,在那抹银色即将触地之前,险之又险地将其揽入怀中。
入手处,是一片冰凉与轻颤。
昔日英姿飒爽、气度冷冽的女将,此刻脸上已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敌人的,唇瓣则干裂得毫无血色,眼睑紧闭,长睫上犹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湿痕,气息微弱得令人心碎。
甲胄上的刀痕箭创,无声诉说着她所经历的惨烈。
王曜半跪于地,紧紧抱着怀中昏迷的佳人,感受着她轻若无物的体重与冰凉的体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痛惜、庆幸与后怕交织的情绪,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的胸膛,让他喉头哽咽,几乎难以呼吸。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与生命力渡给她一般。
“军医!快传军医!”
他猛地抬头,对着随后冲入院内的李虎、耿毅等人厉声吼道,声音因极度焦急而微微变调。
李虎见状,铜铃般的眼中亦掠过一丝忧色,二话不说,转身便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吼声如雷地在堡内回荡:
“医官!医官死哪里去了!速来!”
耿毅则迅速指挥手下士卒清理院内残余叛军,肃清周边,并找来尚算干净的毡毯、清水。
姜飞、田敢、纪魁等人此时也已肃清堡内残敌,大步走入官衙庭院。
姜飞看到王曜怀中昏迷的毛秋晴,浓眉紧锁,沉声道:
“子卿,毛校尉情况如何?”
王曜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声音沙哑:
“气息很弱,身上多处创伤,且……怕是饥疲交加所致。”
他顿了顿,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对姜飞道:
“姜军主,幸不辱命,临溪堡之围已解。然秋晴她……需即刻救治。”
姜飞重重点头,环顾一片狼藉、尸横遍地的庭院,以及那些劫后余生、相互搀扶着落泪的守军残兵,纵然是他这等见惯生死的悍将,心中亦不免唏嘘。
他拍了拍王曜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
“你放心,李虎兄弟已经去喊军医,毛校尉既已撑到我等到来,便一定无事。”
他目光扫过昏迷的毛秋晴,又道:
“此番能救回毛校尉,子卿你当居首功。”
王曜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凝在毛秋晴苍白的脸上:
“若非将军决断,将士用命,曜一人岂能成事?首功当属所有穿越险阻、奋勇杀敌的袍泽。”
他轻轻将毛秋晴身上有些凌乱的甲绦理了理,动作轻柔,与方才战场上那个挥剑决荡、却又因初次杀人而心神激荡的参军判若两人。
田敢、纪魁在一旁看着,亦是心情复杂。
田敢旧伤已愈,此刻浑身浴血却精神抖擞,他想起自己初时对王曜的轻视与后来的折服,再看看眼前这情景,心中暗叹,这位王郎君,不仅才具非凡,更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是这沙场染血的初阵,于他而言,怕是冲击不小。
纪魁则挠了挠他那乱发,瓮声道:
“参军,毛统领吉人天相,定会无恙的!您也别太着急。”
这时,李虎已连拖带拽,将一名随军的老医官扯了进来。那医官年约四旬,跑得气喘吁吁,来不及行礼,便被王曜急切地拉到毛秋晴身边。
“快!看看她!”
王曜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焦灼。
医官不敢怠慢,连忙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为毛秋晴诊脉,又翻看她的眼睑,检查身上几处明显的伤口。
片刻后,他眉头稍展,对王曜和姜飞拱手道:
“将军,参军,万幸!毛统领脉象虽弱而乱,乃极度饥疲、心神耗竭所致,身上多为皮肉伤,失血亦不算太多。眼下最要紧的是补充食水,好生静养,待其自行苏醒。老夫这里还有些固本培元的药散,可先化水喂服些许,再设法熬些稀粥肉汤,徐徐进补,当可无虞。”
听闻此言,王曜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长长吁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毛秋晴交给闻讯赶来的、原毛秋晴麾下两名伤势较轻的女亲兵,仔细叮嘱她们小心照料,喂服药物。
此时,堡内的战斗已基本平息。
赵宝见大势已去,在亲信拼死护卫下,仅率数百残兵,狼狈不堪地向南逃窜,欲投奔巴郡而去。
姜飞则派出数队士卒追击,力求扩大战果。
王曜站起身,与姜飞一同走出官衙,巡视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堡垒。
夕阳的余晖洒在残破的城墙、遍地的尸骸与凝固的血渍上,显得格外惨烈与苍凉。
秦军士卒正在清理战场,收殓阵亡袍泽的遗体,看管俘虏,收缴兵器甲仗。
王曜目光扫过那些叛军的尸体,尤其是被他亲手斩杀的那几人所在之处,胃里仍有些许不适,但他强行压下,告诉自己,这便是乱世,这便是他选择的道路。
若无李虎方才及时搭救,此刻躺在那里的,或许就是自己。
“经此一役,赵宝主力已溃,临溪堡之围彻底解除。”
姜飞望着西坠的落日,沉声道:
“接下来,便是如何利用此胜势,西取南充国,彻底扼断毛穆之的粮道了。”
王曜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再次投向官衙方向,那里有他刚刚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到军务上:
“姜军主所言极是,我军虽疲惫,然士气正盛,当趁叛军新败、毛穆之尚未反应之际,迅速行动。只是……秋晴她尚在昏迷,此地亦需留兵驻守……”
姜飞明白他的顾虑,沉吟道:
“毛统领需静养,不宜移动。可留田敢幢主率五百兵驻守此堡,照料伤患。你我则率其余兵马,休整一夜,明日拂晓,便挥师西进,偷渡西汉水,攻打南充国城!”
“好!”
王曜眼中重现锐芒,尽管那锐芒之下,隐藏着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
“就依军主之策!”
是夜,临溪堡内灯火零星,除了巡夜士卒的脚步声与伤兵营中偶尔传来的呻吟,大部分区域一片寂静。
经历连番苦战与长途奔袭的秦军将士,终于得以喘息,围着篝火,分享着从叛军营地缴获的、为数颇丰的食物,低声谈论着白日的惊险与胜利的喜悦。
王曜安排好军务,婉拒了姜飞等人让他去休息的提醒,再次来到了官衙后院,毛秋晴临时安顿的静室之外。
室内烛火摇曳,两名女亲兵正小心地为毛秋晴擦拭脸颊,更换干净的布巾。
毛秋晴依旧昏迷未醒,但脸色在烛光映照下,似乎不再那般骇人的苍白,呼吸也平稳悠长了些许。
王曜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隔着窗棂,凝望着那张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着眉心的容颜。
脑海中,自去年初春东郊官道的初遇,到龟兹春酒肆的守望相助,抚军将军府、博平侯府的数次交集,以及如今这险死还生的重逢……
过往种种,如同走马灯般掠过心头。
每一次,似乎都与这兵戈杀伐相连,与这乱世纷扰相缠。
而今日,他自己也亲手沾染了鲜血,体验了命悬一线的惊悸。
李虎那声及时的断喝与如山的身影,恐怕他此生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洒满院落,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悄然离去,身影融入堡内的夜色之中。
明日,还有更严峻的战事等待着他。
然而,此刻他的心,却因知道那人已脱离险境,而踏实了许多,尽管那份初经血战的沉重,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堡外,西汉水潺潺南流,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生死悲欢,与尚未终结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