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内容他清楚得很,正是此前与张居正、高仪等阁臣反复商议后,
旨在为湖广宗室乱局善后、并试图从根本上解决宗室问题的系列改革措施——
包括有限度地放开宗室经商务工之禁、推行爵位递降传承(推恩)等等。
这些举措,正是为湖广钦差办案后可能引发的震荡准备的后续政策。
湖广之事,绝非杀一批人就能了结。
宗室成员这些年来,杀害地方官员、欺压百姓之事层出不穷,
若不从制度源头着手化解矛盾,未来还会有数不清的“张楚城”悲剧上演。
仅以楚藩为例,朱翊钧便知,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万历三十二年,楚宗朱蕴钤就曾悍然劫掠了本应上缴朝廷的两万两税银。
时任湖广巡抚赵可怀立刻逮捕了三十余名涉案嫌疑人。
然而,就在闰九月初五,超过三千名楚藩宗室成员携带凶器,公然冲击巡抚衙门,
不仅将副使周应治、窦子偁等人剥去官服,肆意殴打羞辱,更是当场将巡抚赵可怀活活打死!
甚至在官兵闻讯赶来包围之后,“各凶徒仍围困布政使司,扬言要劫掠库银,在城中横行无忌,四处抢掠”。
无法无天至此,可见宗室问题已积重难返到何等地步!
因此,张楚城案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案件,湖广的宗室问题也绝不仅限于湖广一地。
更重要的,是通过制度改革,让庞大的宗室群体不再成为滋生此类“奇葩”和动乱的温床。
在派遣钦差前往湖广的同时,朱翊钧便与内阁着手筹划后续改革。
他深知触动宗室利益极易引发强烈反弹,为此甚至不惜以“赠诗”等方式,向张居正、高仪等人示好,寻求他们的鼎力支持。
只是没想到,这第一步,就在礼部被卡住了。
“祖宗之法不可变”?礼部和宗人府里,固然有不少秉持此论的守旧官员。
但更多的,恐怕是单纯想借此机会,表达对他这个皇帝和现行政策的不满吧?
朱翊钧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看来,那位礼部尚书张四维,对自己、对张居正主导的新政,意见不是一般的大啊……
他目光转向张宏,忽然问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蒋克谦是昨日回京的吧?”
张宏低眉顺眼地回道:“回皇爷,蒋同知是昨日夜间抵京的。”
朱翊钧若有所思:“他是锦衣卫,快马加鞭自然迅捷。
若是按正常驿站传递速度,山西那边的消息,大概何时能到京?”
张宏心中默算了一下,答道:“山西距京不算太远,若无意外,再有两三日,消息便能递到了。”
朱翊钧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伸手接过那份被礼部驳回的奏疏,随意地瞥了一眼,便将它扔回了御案之上。随后,他对张宏吩咐道:
“去告知元辅和次辅,就说……朕觉得礼部尚书张四维,老成持重,堪当大任。
可于近日廷议中,推举其入阁办事。这一次……朕会准的。”
原本,礼部尚书的职位虽清贵,却非真正的权力核心,让张四维在那个位置上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但如今,宗室改革已是箭在弦上,礼部如此不配合,甚至成为绊脚石,那就不能再留他了。
将其明升暗降,调入内阁,看似重用,实则是腾出礼部尚书这个关键位置,以便推行关乎国本的宗室改制。
这,便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距离三年一度的春闱大比,只剩下半年多光景。
京城之中,有志于金榜题名的学子们早已摩拳擦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
研读经史、切磋制艺的风气日益浓厚,即便是那些高官显宦的子弟,
也往往相约结伴,既是学问上的碰撞,也是相互间的鞭策与砥砺。
近日,礼部尚书张四维的府邸,便是一派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其研学氛围之热烈,比起专供山西学子备考的“全晋会馆”亦不遑多让。
兵部尚书王崇古的嫡子王谦、宣大总督杨博的女婿兼门生冯沦、张四维的亲家韩楫之弟韩栴等人,
再加上张四维自己的儿子张甲征,一众沾亲带故的年轻子弟齐聚一堂,名义上自然是“一同进学”。
至于其中有多少人,是受了家中长辈嘱托,特意前来安抚近日心中郁结的张四维,缓和因内阁人选而略显紧张的亲戚关系,那就见仁见智了。
冯沦合上手中那本《高文端公(高仪)奏议》,又信手拿起一旁摆放的《帝说图鉴》随意翻看。
科举之道,除了熟读四书五经,策论更是关键。
当朝权臣的着作、政见,都必须仔细研读揣摩,待到考官名单大致明朗,才好投其所好,迎合其倾向。
不过这《帝说图鉴》毕竟是启蒙读物,罗列历代帝王善恶事迹,配图占了多半篇幅,对于他们这些备考举子而言,实在无需深究。
冯沦只粗粗浏览一遍,便缓缓合上,略带感慨道:
“元辅(张居正)还真是钟情于唐太宗啊。
这书中列举的八十一项帝王美德事迹,唐太宗一人竟独占十三项。”
说着,心下已决定,今年策论引经据典时,务必给这位“贞观之治”的主角留个显眼的位置。
韩栴顺口接话,带着几分迎合:“毕竟是千古一帝,理应有此分量。”
说着,他也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帝说图鉴》,递给跟随自己前来、年仅八岁的侄子韩爌——韩栴的兄长韩楫乃是高拱门生,
去年政局动荡中被贬出京,家眷便托付在京的韩栴照料。
这侄子虽然年幼,却着实聪慧过人,韩栴外出研学,常带在身边,让其耳濡目染。
此时的韩栴自然不知,他身旁这个安静乖巧的幼童,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将是未来的内阁首辅,东林党元老。
此刻显露出几分神童特质,倒也合情合理。
张四维的弟弟张四端闻言,却当即摇头,语带戏谑:“千古一帝?我看呐,唐太宗与咱们今上相比,那是弗如远甚。”
此言一出,在座几人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这时候私下里如此露骨地吹捧皇帝,是把大家当外人?
谁不知道,以往这位张二爷私下可没少非议朝政,语带讥讽。
王崇古的独子王谦,更了解这位表弟跳脱的性子,好奇追问:“表弟此言,有何高见?”
张四端见引来关注,更是来了劲头,拿起书本,摇头晃脑,模仿着说书人的腔调:“唐太宗与今上相比,唐太宗有十败,今上有十胜!”
众人纷纷投来好奇兼看好戏的目光。
只听张四端清了清嗓子,开始他的“表演”:“这第一胜,唐太宗逐鹿中原,颠沛流离半生,才侥幸得了天下;
而咱们今上,生来便居帝位,传承有序,应天顺命,此乃‘道胜’!”
话音刚落,众人立刻回过味来——好嘛,还是原来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原来是变着法儿拿皇帝开涮,那便无妨了。
一个靠马上打天下,一个靠血统继承,其间“辛苦”与“轻易”,高下似乎不言自明。
张四端开了头,便不再卖关子,索性放开了说:“第二胜,唐太宗命突厥颉利可汗于宴前献舞,以此折辱,实在有失天朝上国格局;
反观今上,赏赐土蛮汗,安抚朵颜卫,让那些外虏宾至如归,此乃‘仁胜’!”
众人闻言,皆露出会心一笑。
“第三胜,唐太宗纳弟媳齐王妃,罔顾人伦,为士林所不齿;
今上独居西苑,孝事仁圣太后(陈太后),晨昏定省,此乃‘德胜’!”
这最后一句,隐隐指向近来市井间某些不堪的流言,暗示皇帝与嫡母陈太后关系暧昧。
“第四胜,唐太宗朝有魏征之流,胆大包天,竟敢当面指责君上,无法无天;
今上广开言路,所得皆是如栗在庭、葛守礼这般体恤圣心、善解人意的忠臣,此乃‘治胜’!”
张四端越说越来劲,唾沫横飞:“第五胜,唐太宗对待臣下直来直去,不知变通;今上对臣子曲意相迎,礼贤下士,此乃……”
话刚说了一半,他却见几位“同学”面色尴尬,纷纷别过脸去,或低头喝茶,或假装翻书。
张四端正自纳闷,就见侄子张甲征一个劲地朝他身后使眼色,小脸绷得紧张。
张四端心中一沉,艰难地回过头。
果然,书房门口不知何时已站着两人。
一人是礼部侍郎马自强,另一人,赫然便是自家兄长张四维!
后者此刻正脸色铁青,目光如刀子般死死盯着他。
冯沦、韩栴等人见状,立刻如坐针毡般弹起身,干笑两声打圆场:
“哈哈,今日收获颇丰,还需回去整理笔记,温故知新,我等就先告辞了。”
说罢,匆匆向门外的张、马二人行了一礼,几乎是落荒而逃。
王崇古的独子王谦走在最后,行礼后却未立刻离开,而是酝酿了一下语气,换上熟稔亲切的神态,对张四维道:
“表兄,明日家母在府中设下家宴,特意命小弟前来,务必请表兄赏光。”
自从王崇古入阁,顶了原本属意张四维的位置后,两家关系便蒙上一层阴影。
王崇古心下理亏,自然想方设法弥补裂痕。
可惜张四维正在气头上,丝毫不给面子。
他瞥了王谦一眼,神色冷淡地摇摇头:“舅父与我都身居要职,正当避嫌之时,私下宴饮恐有不妥,我就不去了。”
随即转头对儿子吩咐道:“甲征,明日你替为父走一趟,去给你舅公请安,莫让人说咱们张家不讲亲情伦常。”
张甲征苦着脸应下。他感觉父亲年纪渐长,近来脾气是越发难以捉摸了。
张四维说罢,不再理会面色僵硬的王谦,径直对马自强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转身往内院书房走去。
留在原地的王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避嫌”?
你张四维跟马自强是儿女亲家(张四维将一女嫁与马自强之子马慥),如今两人联袂而来,大摇大摆,怎么不说避嫌?
这分明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王谦心底忍不住啐了一口——也不看看如今是谁在内阁掌权,还在这里摆谱端架子!
面上却还得对留下的张四端、张甲征挤出无奈的苦笑,再三恳请他们明日务必赴宴云云。
张四端与这位表兄关系尚可,但他深知近来两家龃龉的根源。
事实上,今日来的这些亲戚,几乎都带着缓和关系的目的。
韩栴的兄长韩楫与张四维是莫逆之交;冯沦的到来,八成也代表着杨博一系的态度。
若单是王谦一人,恐怕连张府的大门都进不来。
张四端这个做弟弟的,此前几次想去劝说兄长,都被狠狠斥责回来,如今也不敢再去触这个霉头,只能两头为难地将王谦送走。
书房内,熏香袅袅。
方才在人前故意甩脸色、败人兴致的张四维,此刻与马自强独处,神色才舒缓下来,
但眉宇间那抹愤懑与几乎可称之为“委屈”的情绪,却愈发明显。
他几乎是带着抱怨的语气,对马自强说道:“体乾(马自强字),你都看见了吧?
起先我那舅父(王崇古)夺我入阁机会时,可没见几个人去劝他谦让顾全大局。
如今我吃了亏,受了委屈,他们反倒隔三差五登门,都来劝我要息事宁人,要以大局为重!真是岂有此理!”
这还只是亲戚登门。
他去礼部坐班时,右都御史霍冀、兵部尚书石茂华,乃至翰林院的后辈王家屏等人,
也轮番前来游说,话里话外无非是让他顾全晋党整体利益,反正他张四维入阁和舅舅王崇古入阁,都是晋党的胜利,何必斤斤计较?
张四维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劝慰”要“大局为重”,简直欺人太甚!
马自强心中亦是无奈。
若非怕伤了多年交情,他也想劝张四维看开些——虽是乡党,但入阁拜相这等至高荣耀,谁肯轻易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