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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是不知,这位以文采着称的前阁老,竟还有如此务实干练的一面。

不过,对方既然主动显露才能,他自然没有不接茬的道理。

他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暂且按下,换上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开口问道:“既如此,殷卿何以教我?”

殷士儋闻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好好好!

果然如外界传闻那般,这位少年天子饱读经史,在待人接物上,颇有几分礼贤下士的“贤君”风范。

即便是表面功夫,也足以让人受用。

回想起当年在穆宗朝,自己与高拱冲突时,穆宗皇帝甚至还明显拉偏架……

殷士儋心中感慨,下意识地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昂首道:

“陛下折煞老臣了,‘教’字万不敢当,不过是臣一些粗浅见识,愿供陛下参详。”

他略作停顿,梳理思路,继续说道:“如今市井坊间皆在传言,中枢设立盐政总衙门,意在收拢各地盐课职权,填补国库空虚。”

“而朝中各部司稍有见识者,则揣测陛下与内阁有意借此契机,统筹‘开中法’,平衡南北盐务,乃至……隐含更深之意。”

朱翊钧仔细听着,频频颔首。

也只有在如今这般相对宽松的言论环境下,才容得坊间如此议论朝政。

不过这些猜测,倒也八九不离十。

这时,殷士儋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然而,臣冒昧揣度,陛下与阁老们此举,其意……恐怕不止于此。”

朱翊钧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以目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殷士儋见状,心中底气更足,自信言道:“中枢欲借整顿‘开中法’之机,重新统一印制盐引……

却又坚决不肯依循旧制,将盐引印制之权下放给盐政总衙门或各地转运司。

臣反复思量,陛下之意,恐怕是想在这小小的盐引之上,做一篇……锦绣簇新的文章!”

朱翊钧面色平静,未置可否。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殷阁老确有才干,但性子里也带着几分文人常见的恃才傲物,喜欢卖弄锋芒。

不过这并非坏事,他乐得配合,于是适时露出惊异之色,当即朝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吩咐道:“快!给殷卿看座。”

随即又转向殷士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地催促:“殷卿果然见识非凡!还请详细道来。”

殷士儋见皇帝如此反应,心中大为受用,拱手谢恩后,仪态从容地坐下。

他迎着皇帝“殷切”的目光,一字一顿,缓缓吐出了自己的判断:

“陛下是否……想以这新式盐引为基石,暗中为……重振‘宝钞’之事,谋篇布局?”

朱翊钧闻言,当即从御座上站起身,脸上适时地露出“激动”之色,赞道:“殷卿果真大才!一眼便窥破关窍!”

他这番表现,一半是顺势而为,另一半却也带着真实的惊讶。

殷士儋能想到这一层,确实非同一般。

诚如其所料,朱翊钧正有此意。

信用货币,是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走的道路。

只可惜,太祖皇帝发行的“大明宝钞”因缺乏准备金和滥发无度,信用早已彻底崩溃,成了废纸的代名词。

而盐,作为通行天下的硬通货,天然具备作为货币锚定物的资格。

只要确保每一张新式盐引,都能稳定兑换到相应数量的官盐,那么盐引本身,就可以成为下一代信用货币的雏形——

当然,“宝钞”这个名目已经臭不可闻,届时必然要改换名称。

但无论叫“盐引”还是“盐票”,其本质就是依托国家信用的纸币。

初期或许只能用于兑换盐斤,但只要假以时日,当它的信用建立起来,能够用来抵扣税赋,那么其流通范围就绝不会再局限于盐务领域。

这正是一种稳妥的、渐进式的试点。

朱翊钧何尝不想一步到位,直接发行全国通用的信用货币?

奈何如今国内缺乏大型银矿支撑,又背负着“宝钞”失败的沉重历史包袱,若贸然行事,无异于加速王朝的财政崩溃。

采用盐引过渡,虽有局限,但至少收放自如,风险可控——

总比将事实上的铸币权拱手让与海外或放任民间私铸要好。

待到此番盐引改革积累足够经验,运作成熟之后,届时日本的石见、生野等银山也该到了大规模开采的时候,

便可顺理成章地移花接木,发行锚定金银的正式信用货币,实现货币改革的平稳过渡与齐头并进。

也正因盐引之事关乎未来铸币大权,内廷(代表皇室)与户部(代表政府)才互不相让,都想把盐引的印制权抓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朱翊钧有时也不免“埋怨”户部尚书王国光那家伙,在这些事关财政根本的问题上,嗅觉实在太过敏锐。

殷士儋听得皇帝亲口夸赞,如同炎炎夏日饮下冰镇酸梅汤一般,浑身畅快,精神愈发振奋。

他趁热打铁,起身拱手道:“陛下既有此宏图远略,臣不才,愿竭驽钝,有三条条陈,奏与陛下!”

朱翊钧知道这是要谈“条件”了,也是臣下展示能力、争取支持的必要环节。

他乐于见到这种开诚布公的政治协商,含笑伸手示意:“殷卿但讲无妨。”

殷士儋略一思忖,干脆起身走到暖阁中央,站在一个既符合臣子礼仪、又便于与皇帝深入交流的位置,恭谨行礼后,清晰奏道:

“其一,为杜绝民间奸徒伪造,新式盐引当定下规矩,五年一换版式,届时旧引作废,统一兑换新引。过往所有杂乱旧引,限期清理,一律废除!”

他深知,皇帝既欲使盐引具备类货币职能,那么其形制必然趋向不记名、标准化。

不记名,则防伪为首要之务。

除了依靠工匠技艺提升防伪水平外,从制度层面定期更新换代,彻底废除旧引,才是杜绝伪造的根本之策。

朱翊钧点了点头,投去赞许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这态度,便是认可了第一条。

殷士儋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继续陈述:“其二,臣斗胆恳请陛下,将新式盐引的发行之权,

独授予盐政总理衙门,由臣全权负责,中枢各部及内廷,不再另行发放或加印。”

他语气转为坚决,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如此,臣可向陛下立下军令状:

但凡有一张经由盐政衙门发出的盐引,届时兑付不了盐,臣甘愿伏法,以死谢罪!”

他实在是被前朝滥发宝钞、盐引超发导致的信用崩塌搞怕了。

万一此番改革中,又有人(无论是户部还是内廷)出于短期利益,罔顾准备金,超额印发,

那他殷士儋岂不是要成为第二个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罪人?

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愿在初次面圣时就提出这等可能引起不快的要求。

但既然接下这千斤重担,就不得不未雨绸缪,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

只有将发行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严格依据盐产量决定盐引发行量,他才能确保此事不至重蹈覆辙。

出乎殷士儋意料的是,对于这条最为关键、也最为敏感的要求,年轻的皇帝表现得异常爽快,几乎不假思索便应承下来:

“此乃题中应有之义,理当如此!”

朱翊钧语气肯定:“每年中枢印制的盐引数量,必须与当年盐课总额严格对应,绝不许超发。

盐引发售,由盐政衙门专司其职,中枢绝不再开旁门!”

在信用货币的起步阶段,建立和维持信用是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任何金融创新或财政目的都必须为此让路。

殷士儋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其三,诸如海北(今广西北海等地)、四川、云南等处的盐课提举司,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若强行将其纳入漕运体系,耗费巨大,事倍功半。”

“臣恳请陛下允准,对此类地区,实行就地生产、就地行销之策,不必拘泥于‘开中法’成例。”

“开中法”主要适用于依靠漕运的两淮、两浙、山东等主要产盐区。

对于那些远离运河、地理条件特殊的边远盐区,必须因地制宜,灵活处理。

他最担心的就是皇帝和中枢不顾实际情况,搞一刀切。

朱翊钧对此深表理解,立刻点头同意:“可!因地制宜,方是正道。

地理物产之禀赋,乃天成之势,不可强逆。卿可依各地实情,妥善处置。”

他深知超越时代条件的“超前”想法,往往更容易坏事。

就以四川为例,其地理环境决定了井盐(巴盐)的生产和销售模式,千百年来皆然,甚至到了他前世,民间仍有“盐巴”之称,这绝非没有缘由。

殷士儋一口气说完三条核心条陈,或者说上任的“条件”,竟出乎意料地顺利,心中对这位少年天子的魄力与明理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时机正好,便将最后一个、也是更具试探性的问题提了出来:

“陛下,关于两淮盐区内部的行盐划分……是否也需……因地制宜?”

他措辞谨慎,目光却留意着皇帝的反应。

他多少能揣测到,如今的中枢,有意对庞大的南直隶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拆分——

至少,也要将其降格为与其他布政使司同级的行省,以削弱其过于强大的政治经济影响力。

否则,也不会特意将新设立的盐政总理衙门放在山东,明显带有压制南直隶境内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意图。

他只是不确定,自己在这盘大棋中,需要出多大力,又能得到多少支持。

朱翊钧转过头,看着语气小心、目光却透着精明的殷士儋,心中不由暗赞一声。

不愧是曾入阁拜相的人物,政治嗅觉果然敏锐通透。

既然对方问到了这个份上,朱翊钧也不再遮掩,直言不讳道:“自然要因地制宜。

两淮所产之盐,行销区域广泛,应天诸府与凤阳诸府,无论是地理位置、水运条件,还是依赖的商帮(徽商),情况各异,岂能一概而论?

具体如何划分,卿可依据实情,自行斟酌把握。”

行政区划的调整,除了简单的疆域划分,经济层面的切割与重塑,往往是更为关键和有效的一步。

将南直隶庞大的盐利进行更精细的划分,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分化。

殷士儋心领神会,默默行礼应下,不再多言。

随后,君臣二人又商议了盐政衙门的具体选址,初步定于济宁、人员编制、启动经费等具体事宜。

这些事务相对琐碎,更多是君臣之间相互了解、建立信任的必要过程。

正事谈毕,暖阁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话题转到殷士儋当年为隆庆皇帝讲学的旧事,朱翊钧还主动请教了《大学衍义》、《贞观政要》中的一些精要。

言谈甚欢之际,殷士儋更是诗兴勃发,即席赋诗一首,呈献御前。

朱翊钧自然“赞不绝口”,称其诗风“体齐鲁之雅驯,兼燕赵之悲壮,禀吴越之婉丽”,令殷士儋老怀大慰,脸上笑纹如秋日雏菊般绽放。

只是他心底略感遗憾的是,皇帝并未如他期待那般,同样酬唱一首,

这让他更加确信,此前流传的那首水准极高的词作,恐怕并非少年天子亲笔。

正当二人相谈甚欢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悄无声息地从殿外走了进来。

殷士儋眼尖,见张宏双手拢在袖中,步履沉稳,便知必有要紧事务禀报。

他极识趣地立刻起身告退。

朱翊钧温和地勉励了殷士儋几句,命魏朝代为相送。

待殷士儋退出暖阁后,朱翊钧才舒展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腰身,看向张宏,问道:“说吧,何事?”

张宏没有急着打断奏对,说明事情并非十万火急。

张宏闻言,恭谨地跪倒在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已经过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奏疏,双手呈上:

“陛下,是此前发往礼部议处的那份关于宗室改革的奏疏……礼部部议的结果回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地复述着礼部的核心意见:“礼部回奏,言道‘祖宗成法,不可轻变’,恳请陛下……三思而行。”

话说得委婉,实质就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予以否决。

朱翊钧沉默片刻,并没有去接那份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