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客厅的灯暖暖的,照在木地板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那光像水一样漫开来,把整个空间都裹进了一种安静的温度里。
我给老周倒了杯热水,他双手捧着杯子,指尖因为寒冷微微泛红。
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肤像干裂的土地,一道一道的纹路深得像刀刻。
热水的雾气在他面前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一些。
“周叔叔,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收拾房间。”
“谢谢……”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双手捧着杯子,不敢随意乱动,就像一个第一次走进别人家的孩子。
张瑞却一刻也闲不住,拉着老周的手往沙发上坐:
“你先坐,我给你看我的乐高!”
老周被他的热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坐下。
可刚坐下去,他又像想起了什么,立刻站起来,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我……我鞋子没换,会不会把地板弄脏?”
张熙笑了笑,递给他一双拖鞋:“没事,家里没那么多规矩。”
老周这才小心翼翼地换上拖鞋,动作很慢,像是怕弄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换好后,他站在原地,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最后干脆又把双手放在了膝盖上,像个听话的学生。
我和张熙对视一笑,有点心疼。
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发现老周随身带着一个旧布包,边角已经磨得起毛。
我轻轻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就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封面是硬纸板做的,四角都用胶带包着,显然已经被翻阅过无数次。
我忍不住翻开,里面全是泛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老周穿着军装,站在雪山脚下,笑容干净而明亮。
有的照片里,他和战友们挤在一起,脸上挂着风霜,却笑得格外灿烂。还有几张,是雪山、戈壁、界碑……荒凉而壮丽。
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和地点:
“1987年,帕米尔高原”
“1989年,喀喇昆仑山口”……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旧工整。
我的心被什么轻轻触动了。
那是我们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艰苦与孤独。
我能想象,在零下几十度的雪山上,他们用身体丈量国土的每一寸土地。
在荒无人烟的戈壁里,他们用青春守护着万家灯火。
“好看吗?”不知什么时候,老周站到了我身后。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我看照片的心情。
“很好看。”我合上相册,递给他,“周叔叔,您年轻时真帅。”
老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相册,用手轻轻抚摸着封面,“那时候……年轻啊。”
他的眼神渐渐飘远,像是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却热血沸腾的年代。
可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像是怕自己失态,低声说:“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摇摇头,“我们很敬佩您。”
老周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都过去了。现在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么说,”
张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您为国家付出的,我们都记得。”
老周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知道,他心里有太多故事,也有太多无法言说的伤痛。
晚上,张熙做了简单的蛋炒饭,还炖了滋补的鸡汤。
米粒颗颗分明,鸡蛋金黄,葱花翠绿,香气四溢。
老周吃得很慢,却吃得很干净。
每一口,他都细细咀嚼,像是在品味久违的温暖。
“你做的饭,好吃。”他抬头冲张熙笑了笑。
张熙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喜欢就多吃点。”
老周点点头,又添了小半碗。
吃到一半,他突然停下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不多不多,”我赶紧摆手,“您能吃,我们高兴。”
老周这才放心地继续吃。
可我注意到,他总是避开我们的目光,像是怕麻烦我们太多。
那种小心翼翼,让我心里一阵酸楚。
吃完饭后,张瑞拉着老周去看他的乐高。
客厅里很快传来两个人的笑声,一个稚嫩清脆,一个低沉沙哑,却意外地和谐。
“周叔叔,你看,这是我搭的城堡!”
“嗯,真好。”老周的声音里带着赞叹,“你手真巧。”
“那当然!我长大要当建筑师!”
“好啊,有志气。”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老一小,心里暖暖的。
张熙从后面抱住我,低声说:“你看,他其实很喜欢瑞瑞。”
“嗯,”我点点头,“瑞瑞也很喜欢他。”
夜深了,张瑞躺在床上,却还睁着眼睛:“妈妈,周叔叔会不会明天就走啊?”
我摸了摸他的头:“不会的,他会在我们家住几天。”
“那太好了!”他兴奋地翻了个身,“我明天要听他讲打敌人的故事!”
我笑着摇摇头,这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而纯粹。
老周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
我给他铺好被子,又放了一个热水袋在床头。
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来,像是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周叔叔,进来吧。”
我笑着说,“这几天,这里就是您的家。”
老周这才慢慢走进去,站在床边,双手在身前搓了搓,“我……我睡这里,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不会,”我摇摇头,“您能住在这里,我们很高兴。”
老周点点头,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没有躺下。
他的眼神在房间里四处打量,像是在熟悉一个陌生的环境。
突然,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相册,我刚才给他放的。
他拿起相册,轻轻翻开,手指在一张照片上停住了。
那是他和几个战友在界碑前的合影,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老周的手指微微颤抖,像是在抚摸一段珍贵的记忆。
“他们……都还好吗?”我轻声问。
老周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有的……不在了。有的,回了老家,联系不上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些年轻的面孔,永远定格在了照片里。
而活着的人,却要背负着记忆继续前行。
“周叔叔,”我轻声说,“以后,您要是想他们了,就跟我们说说。说出来,会好受些。”
老周抬起头,眼里有泪光闪动,却很快笑了笑,“好。”
我给他关了灯,轻轻带上房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作响。我靠在门上,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卧室,张熙正躺在床上看书。
看到我进来,他放下书,问:“他睡了吗?”
我摇摇头,“还没,在看照片。”
张熙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心里苦。”
“嗯,”我坐到床边,“我们多陪陪他吧。”
张熙握住我的手,“会的。”
…………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
推开门,看到老周正蹲在花坛边,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松土。他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像是在照顾一群老朋友。
“周叔叔,您起这么早啊?”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杯温水。
老周接过水,笑了笑,“习惯了。以前在部队,天不亮就要起床出操。”
“现在不用那么早了,您可以多睡会儿。”
老周摇摇头,“睡不着。人老了,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