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者残影化成的光带,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刺入了宇宙最深处一块早已坏死的、不断溃烂流脓的“伤疤”。
舰队被这光带牵引着,挣脱了最后一段粘稠浑浊的航道,猛地**扎进**一片无法用任何已知物理或感官词汇描述的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没有前后,甚至没有“空间”的实感。
只有**回响**。
无数个宇宙在各自最终毁灭时刻的景象,被截取、凝固、然后像拙劣的全息投影一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砌在“四周”。每一个投影都在无声地、循环播放着它所属宇宙的“终焉”:
一个宇宙在热寂的绝对零度中,所有粒子运动停止,最后一丝光被黑暗吞噬,播放。
一个宇宙在维度坍缩的尖啸中被碾成二维的薄片,然后破碎,播放。
一个文明启动自毁程序,母星化为绚烂的火球,火球熄灭后是永恒的尘埃,播放。
另一种存在形式因失去所有“意义感”而集体意识消散,留下空荡荡的星河框架,播放。
毁灭的方式千奇百怪,唯一的共同点是——**绝望**。每一种绝望都被提炼成最纯粹的光、影、声、或者仅仅是某种“概念”的刺痛感,永无止境地重复着最后一秒。这些凝固的绝望片段彼此挤压、摩擦,发出一种类似亿万颗牙齿在黑暗中互相刮擦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背景音**。
这里不是战场,是停尸房,是陈列室,是所有“故事”最糟糕结局的档案馆。
一个平静而疲惫的意念,再次拂过所有船员的意识,是那条光带最后残留的波动:
`我将自己……与它……锁于此地。`
`门……在你们面前。`
`钥匙……在你手中。`
光带彻底消散,指向正前方。在那里,无数重叠的毁灭景象中央,有一个“点”。那个点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影和声音,呈现出一种绝对的、连绝望都无法附着的**虚无**。它静静地悬浮着,像伤口最中心已经坏死的黑痂。
那就是门。
“叙事奇点监狱”的入口。
舰队在令人窒息的“回响”中沉默地调整队形,引擎以最低功率运行,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缓缓飘荡的凝固绝望片段,朝着那个虚无之点靠近。
没有遭遇任何拦截,没有防御机制。仿佛监狱的设计者(归零者自己)认为,仅仅是门外这片“绝望回廊”,就足以让任何闯入者心智崩溃,自我毁灭。
“叙事坚垒”号率先接触那个“点”。
没有触感,没有阻力,飞船前半部分像是融入了黑暗,然后被一股平缓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吸”了进去。后面的船只紧随其后,一艘接一艘,没入那片虚无。
穿过“门”的瞬间,所有外部声音和景象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压迫感**和**吸吮感**。
仿佛一下子沉入了叙事层最底部的淤泥里,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厚重、粘稠、冰冷且充满恶意的“叙事残渣”。呼吸变得困难,思维变得迟滞,连飞船的引擎光芒都被压缩、吞噬,只能照亮前方极短的距离。
他们“看”清了内部。
这里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暗紫色和漆黑色晶体构成的**子宫**。晶体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如同心脏般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从晶体深处挤压出更多浑浊的、包含着破碎哭喊、绝望嘶吼和终极寂静的“气息”。
而在“子宫”的最中心,悬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模糊的、大致呈人形的轮廓,但没有任何清晰的细节。它被一层又一层厚重、尖锐、不断增生和脱落的暗色结晶体**包裹**、**穿刺**、**缠绕**着。那些结晶,仔细看,竟是由无数被压缩到极致的、凝固的悲剧瞬间构成——一个孩子伸向坠落母亲的手,一颗恒星熄灭前最后的耀斑,一句永远未能说出口的道歉……亿万这样的片段,被强行压合在一起,形成了这具痛苦的“外骨骼”。
人形轮廓在结晶的包裹中,持续地、轻微地**抽搐**着。不是挣扎,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的痉挛。每一次抽搐,都引得周围空间的吸吮感加剧,从无形的维度中抽取来更多细微的“故事性”,投入那结晶外壳,使其更加厚重。
它早已忘记自己是谁,为何在此,要做什么。
它只剩下一个被反噬扭曲后烙印在存在核心的**本能指令**:吞噬故事,执行归零。
这就是“灾厄”的本体。
一个被自己最初想要治愈的“痛苦”所吞噬、禁锢、并异化成的怪物。
“坚垒号”舰桥上,林源感到左臂的奇点碎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和震颤,那不是兴奋,是面对“源头”和“完整形态”时产生的剧烈共鸣与**排斥**。他死死抓住指挥椅的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试图压下体内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想要与前方那个扭曲存在“融合”或“对抗”的原始冲动。
他必须尝试沟通。利用自己这块碎片与“本体”的同源联系,像在数据圣殿那样,传递“心火协议”,传递那个终止开关的指令。
他闭上眼睛,将全部意识沉入左臂深处,压抑着灼痛和共鸣带来的晕眩,努力编织出一道微弱的、清晰的意念,包含着“归零者”最后的记忆碎片和“心火协议”的核心意象,像投出一支小小的、发光的箭,射向那个被禁锢的轮廓——
意念之箭刚离开林源的意识范围,接触到的第一层“绝望结晶”。
异变陡生!
结晶外壳仿佛被惊醒的蜂巢,猛地**炸开**!
不是物理爆炸,是无数道由高浓度悲剧意念凝结成的、漆黑如墨的**尖刺**,从那抽搐的人形轮廓上爆射而出!尖刺无声无息,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冷和足以刺穿叙事结构的锋锐,朝着闯入的舰队,尤其是意念发出的源头——“叙事坚垒”号,覆盖式攒射!
“规避!”艾尔的厉喝与刺耳的舰船警报同时响起。
太迟了。
这片空间的压迫感和粘稠度严重限制了飞船的机动性。那些悲剧尖刺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噗嗤!”“咔嚓!”“轰——!”
令人牙酸的声音瞬间连成一片。
一艘矮人的改装突击艇首当其冲,被十几根尖刺贯穿。艇身没有爆炸,而是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活力,变得灰白、脆化,然后无声无息地崩解成最基础的粒子尘埃,艇内的矮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战吼。
精灵老祭司所在的轻型护卫舰试图用折断法杖撑起的微弱灵光护盾抵挡,护盾在接触尖刺的瞬间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尖刺穿透舰体,整艘飞船内部的光瞬间熄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叙事”,变成一具僵硬的金属棺材,漂浮在粘稠的黑暗中。
机械族的飞船试图用逻辑干扰波对冲,但悲剧尖刺蕴含的纯粹情感冲击直接绕过了逻辑防御,侵入了它们的核心处理器,导致七个单位中的四个瞬间系统紊乱,眼中红光疯狂闪烁后彻底熄灭,机体僵直。
仅仅一次本能反击,突入监狱内部的舰队就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
而更多的尖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调转方向,朝着释放出“异常同源意念”的“叙事坚垒”号集中射来!
“护盾超载!结构完整性下降!”舰桥内红光疯狂闪烁,船体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金属扭曲声。
一根格外粗大、前端凝聚着一幅无数文明在战火中哀求画面的尖刺,撕裂了摇摇欲坠的护盾,直刺舰桥观察窗!
“璃虹!左满舵!!”林源吼道。
璃虹双手死死抓住操纵杆,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左猛拉。
飞船险之又险地偏开一个角度,那根致命的尖刺擦着右侧舷窗划过,在厚重的强化玻璃上刮出一连串刺眼的火花和深深的裂痕。
但另一根从刁钻角度袭来的、稍细一些的尖刺,抓住了这个规避动作产生的微小空当。
它像毒蛇一样,钻过了护盾最后的涟漪,精准地**扎向**“叙事坚垒”号位于舰桥后侧方的**主推进器阵列**!
“不——!”林源瞳孔骤缩。
就在尖刺即将命中推进器的瞬间,另一艘更小、更敏捷的飞船——璃虹平时驾驶的那艘经过多次改装、涂装着不起眼灰色的个人突击艇——从侧后方猛地**插了上来**,用自己脆弱的船身,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尖刺的路径上!
噗!
沉闷的贯穿声。
尖刺毫无阻碍地刺穿了突击艇单薄的装甲,从另一侧透出带着冷凝液和能量泄露火花的尖端。
突击艇的引擎光芒瞬间熄灭,姿态控制喷口胡乱地喷出几股气体,整艘船像是被打断了脊椎,无力地打着旋,朝着下方粘稠的黑暗滑落。
通讯频道里爆出一片尖锐的电流噪音,然后,是璃虹的声音。不是从突击艇传来,她还在“叙事坚垒”号的副驾驶位。那声音是从突击艇被毁前最后传回的、夹杂着金属撕裂和能量泄露爆鸣的简短通讯:
“……林源……”
声音断了一下,被更剧烈的爆炸声淹没,然后又挣扎着挤出来,只剩下两个清晰得残忍的字:
“**点火。**”
通讯彻底断绝。
“叙事坚垒”号的舷窗外,那艘冒着烟、失去动力、正缓缓坠入下方绝望黑暗的小小突击艇,最后闪烁了一下艇身某个尚未完全损坏的航行灯,像是告别,然后被无尽的粘稠吞没。
舰桥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船体受损处传来的刺耳警报,和前方那个被结晶包裹、仍在无意识抽搐的“灾厄”本体,以及它周围再次开始凝聚的、更多更密集的悲剧尖刺。
林源站在原地,目光还死死盯着璃虹突击艇消失的那片黑暗。左臂的纹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亮起来,皮肤下的奇点碎片疯狂震颤,与“灾厄”本体的共鸣达到了顶点,一股混合着无尽快慰、狂暴愤怒、以及冰冷决绝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的克制。
他慢慢抬起灼亮的左手,五指张开,对准了前方那个扭曲的痛苦之源。
眼底,一点金色的火苗,悄然燃起。